【影像內外】日治時期的深刻影評:談吳坤煌的〈日本電影的勝利《田園交響樂》:兼談知性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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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本土化的腳步,1990年代中期開始,日治時期電影的發展逐漸受到重視,研究者不斷探尋台灣電影的第一次,諸如第一次的放映、第一家電影館等。不過,到底當時的台灣人是如何理解電影的?1990年代中期,這個問題還未能充分展開。近二十年來,日治時期人物日記的接續出版,我們可以在喜愛看電影的黃旺成、吳新榮乃至葉盛吉的日記當中,看到他們的觀影心得,進而了解這些文化人、知識人對電影的偏好與看法。

然而,觀影心得跟公開發表的電影評論還是有一定的落差。多年找尋下,近日,筆者在吳燕和與陳淑容所編的《吳坤煌詩文集》(2013,台大出版中心)當中,發現〈日本電影的勝利《田園交響樂》:兼談知性文學〉一文。這篇文章於1938年8月12日及13日以日文〈日本映画の勝利《田園交響楽》:知性文学に言及〉發表於《台灣新民報》,是筆者目前所能找到日治時期最深刻的電影評論。

吳坤煌是誰?《田園交響樂》又是什麼樣的電影?這篇影評放在日治時期電影史當中,又有何意義?

反骨的吳坤煌

吳坤煌,1909年出生於南投。1923年考取總督府台中師範學校,畢業前一年的1928年,該校發生「小山事件」。舍監小山重郎看到台灣學生以台語交談,怒斥「清國奴語」,引發台灣學生罷課抗議,而後校方以明快手段處理,不過,並未對學生進行懲處。隔年畢業典禮上,吳坤煌身著唐裝而非日式制服出席,校方同意以悔過書代替退學,但吳坤煌不從,因而在最後一刻遭開除。

之後,家境優渥的吳坤煌隨即前往日本。他輾轉在東京齒科專門學校、日本大學等學校保有學籍,然而,他真正的生活重心都在新詩與戲劇等文藝領域。在日本將近十年間,他曾與台灣好友張文環等創辦《福爾摩莎》,熱議台灣鄉土文學的可能,然而,也因為與日本及中國的左翼作家的往來遭到逮捕。1938年短暫回台灣之後,再前去東京卻被遣返。待在台灣的吳坤煌不堪被監視,1939年前去北京任教,也在那裡娶妻生子。1946年回到台灣的他,一如苦難時代的知識人,先後受到二二八乃至白色恐怖的牽連,人生倍受波折。

將紀德同名小說翻拍的《田園交響樂》

《田園交響樂》是日本導演山本薩夫根據法國小說家紀德同名小說改編的作品。內容是鄉村牧師收留了十五歲的眼盲少女,他一開始以聖職人員之心教育她,希望她能成長。牧師的投入,讓妻子甚為不滿,因為他忽視自己的五個孩子。牧師對盲女無微不至的照顧,卻也對盲女產生愛意。不料,牧師的兒子也愛上盲女。牧師設法阻止,牧師之子日後成為不能結婚的天主教神職人員。想要看到真實世界的盲女,決心接受手術。手術相當成功,但當盲女能夠看到真實世界時,卻是悲劇的開始。盲女被迫面對真實:她愛的是牧師之子而非牧師,她也知道牧師因為收留她,帶來不少麻煩。為此,盲女選擇自殺。

紀德於1919年發表《田園交響樂》,1925年井上勇的日文譯本由新潮文庫出版。1920年代中期,是日本對紀德文學的第一波高潮,1909年的《窄門》於1923年翻譯、1902年的《背德者》則於1924年翻譯。步入1930年代,1936年繼續有《偽幣製造者》(1926)、1938年《剛果紀行》(1927)的翻譯出版。可以看到,日本出現一股紀德文學熱潮。值得討論的是,為什麼山本薩夫選擇了《田園交響樂》?1910年出生的山本薩夫,年輕就對戲劇感興趣,身上也流露反骨性格,就讀早稻田大學期間因為反對軍事訓練,遭到退學。1933年進入松竹電影,曾擔任一代名導成瀨巳喜男的助理導演,而後也隨成瀨巳喜男轉到東寶。1938年的《田園交響樂》是山本薩夫的第三部作品。

他之所以青睞法國文學,最重要原因應該在於法國文化的衝擊。繼1920年代中期開啟的紀德熱潮之後,法國電影也尾隨在日本掀起高潮。世界電影史當中,第一部有聲電影是好萊塢1927年的《爵士歌手》,不過,在日本掀起熱潮的卻是1931年在日本上映的法國有聲電影《巴黎屋簷下》。不僅如此,雖然1930年代好萊塢電影上映的電影數量是法國的九倍甚至十倍之多,但是,《電影旬報》十大最佳電影的前段名次,卻幾乎都是法國電影。可以看到,日本文化人對法國電影與文學有一定的喜愛。事實上,山本薩夫也在自傳《我的電影生涯》一書當中提到,他在早稻田大學求學期間,看了大量的外國電影,其中便包括他也極為喜愛的《巴黎屋簷下》。

吳坤煌貫穿影像內外的評論

在山本薩夫版的《田園交響樂》當中,將紀德的小說結構略作修改,小說版是牧師父子同時愛上盲女,電影版則是改動為牧師兄弟。電影中最大亮點是原節子所飾演的盲女。1920年出生的原節子,一般人對她的印象是小津安二郎電影的重要演員,事實上,她演出山本薩夫的電影共計七部,比小津安二郎的六部還多了一部。原節子1935年踏入影壇之初,演技仍顯生澀,不過,出演《田園交響樂》時,開始綻放光芒。電影中,她精彩地將盲眼少女從眼盲到乍見現實世界的心路歷程呈現。

吳坤煌是如何評論這部作品的?他的視角分為兩個層面,一是對電影本身,二是從文章副標題所說的知性文學出發。對於電影本身,他盛讚原節子演技出眾,「精確而純粹地表現出盲女特有的睿智之美」。至於電影的總體評價,則是「說它是日本文藝電影中僅有的登峰造極之作亦不為過」。

值得一提的是,從吳坤煌的文學實踐來看,一直帶著反思與批判的色彩,他推崇這部作品的根本原因,應該在於「由於這部作品最重要的,就是這位法國第一文豪所提出的人類本質性的問題,因此不得不說這部作品對於缺乏知識份子良心的本國電影而言,非常具有挑戰性,筆者勇於推薦貫穿全片的抒情詩意的豐闊性是來少有的優秀作品」。

可以看到,他是在批判現狀,也就是欠缺知識份子良知與深度的時代氣氛下推崇這部作品。吳坤煌影評發表的1938年8月,是日本對中戰爭開始發動,戰爭文學與戰爭電影逐漸開始出現之際。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吳坤煌以知性文學來區隔戰爭文學,也以知性文學來解讀《田園交響樂》。在他看來,戰爭文學是「戰爭文學的集體主義有著重視外觀,以及用時代色彩加以粉飾的特質」。言下之意,戰爭文學的核心是集體主義,然而,是什麼把一個個的個人連結成集體?正是戰爭發動的理由構成集體主義,這些理由也粉飾了時代。

相較之下,他所側重的知性文學是「從文學的科學精神,探求人類內在良心需求為出發點的文學,蘊藏著一些推動力」。吳坤煌所說的知性文學是從人的感受性出發。有了感受性,才能了解牧師「獸性的愛與被抑制的聖愛之間的交戰」,也才能分析盲女「在『無知的幸福』與『明智的不幸』」之間的生命歷程。吳坤煌也強調,一旦人類失去感受性,就會墮入「平凡的實用主義」,他也用這個視角來批評電影盲女手術後重見光明的情節安排,重見光明之後,電影未有足夠充分的詮釋,重見光明只成了世俗的幸福。

在吳坤煌的文章當中,感性與實用主義的對照,如同理想與現實的差異。他貫穿影像內外的影評當中,有著對時代變化的敏銳感觸。在戰爭的集體主義稍稍開啟之際,他便已感到時代的變化。因此,他藉由山本薩夫的《田園交響樂》來揭示作為人的理想與主體性。山本薩夫在自傳當中提到,這部電影是他主動向電影公司提出拍攝的。山本薩夫與吳坤煌是一歲之差的同代人,生命歷程也同樣反骨,雖然自傳裡山本薩夫未明言為何主動拍攝,但很有可能是在時代轉折點上,借用法國文化來拷問人性。

自傳裡,山本薩夫謙稱這部作品是失敗之作,最多的批評是理由是沒有跟日本風土人情緊密結合。將半世紀之後,日本電影史巨匠佐藤忠男在《日本電影史第一卷》(1995)當中,如是評價《田園交響樂》:在西歐的人道主義與日本風土之間的企圖之作。確實是一部企圖之作,無論導演山本薩夫或是影評寫作者吳坤煌,不約而同都以他們的方式來回應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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