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翻譯家,著有小說《菩薩有難》、《來信》、《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等,譯作豐富多姿,三島由紀夫《我青春漫遊的時代》、《太陽與鐵》、松本清張《砂之器》、《半生記》、《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親美與反美》、《編輯這種病》等等。
前言:每個國家的經典作家作品憑其光環,多半能跨越國境的界限,傳送到讀者的視野裡,繼續發揮著強力的影響力。而基於崇拜名人的普遍心理,捧讀其作品的海內外讀者,便以這個譯本的內容來建構經典作家的生涯和形象,不怎麼在乎其文本中的人物表述,是否等同於體現作家的真實人生?由此而言,如果懷疑派的讀者想挖掘得更多,那麼詳讀作家家屬及其同時代朋友的回憶,的確不失為一種好方法。我們驚奇的發現,從私人生活史的觀點切入,可以有效呈現出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1867-1916)最真實的生活側面。
妻子眼中的大作家
在日本評論界的筆下,夏目鏡子(1877-1963)作為大文豪的妻子,似乎並未沒有得到厚愛與恩竉,反而背負著「惡妻」的罵名。這究竟原因何在?然而,當我們讀完由夏目鏡子口述,其長女婿作家松岡讓(1891-1969)筆錄而成的《回憶漱石》一書,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鏡子在該書「第二次危機」中指出,漱石心情好的時候,總是滿面笑容,但這好光景沒有維持太久。當他的臉色火燒似的通紅起來,鏡子就暗自叫苦了,因為他神經衰弱的老毛病又復發了。鏡子說,那年,他的狀態特別糟糕,到最後連胃也開始不舒服,整個人臥病不起。在這種境況中,夏目的脾氣變得易怒而暴躁。在正月初二,他們家女傭語焉不詳嘟嚷了一句,他旋即胡亂地猜忌起來,對著女傭大發脾氣。
女傭自覺得很委屈,滿臉困惑地辯解,我並沒有說什麼啊!當下,儘管他沒再說什麼,臉色卻越發難看起來,後來悻悻然對鏡子抱怨,他被女傭那樣說相當難堪。鏡子察覺到不對勁,因而警告女傭和孩子們,儘量少說話,不要招惹他。但孩子畢竟年紀還小,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一下子就把警告忘在腦後了,嘻嘻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舉動立刻引來他的懷疑,認為孩子是在取笑他,頓時大發雷霆,把孩子們叫去一頓訓斥,罵完了一遍,最後把怒氣傾倒在鏡子頭上。
必須指出,夏目對於聲音極為敏感,孩子們在家砰砰地敲打鋼琴琴鍵,也會令他不高興,劈頭就是一陣吼罵。這樣反復了幾次,家裡忽然變得鴉雀無聲了,大家擔心踩到老虎尾巴,一個個踮起腳尖走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不過,即使大家克制不發出任何聲響,他依然豎起耳朵疑神疑鬼監聽。不僅如此,他無止境地製造種種妄想,認定女傭在背後說他的壞話,認為鏡子是始作俑者刻意放縱的,為此跟她生氣鬥嘴。鏡子知道他舊病復發了,儘量避免與其衝突,不跟他計較。
只是,這樣隱忍也不行,他反而火氣更大,說你以為不吭聲就沒事了嗎?你讓我一個人絮絮叨叨,是把我當傻瓜嗎?事實上,這時他知道,自己的指責沒道理,硬說到底會很難看,但他就是要逼到鏡子感到痛苦。鏡子心裡清楚,反正跟他說什麼,他都不會滿意,他是找人鬥嘴吵架。因此,不管他如何挑釁,她不會輕易上當,而是不予理睬。這又讓他找到話柄,數落鏡子說,你明明知道丈夫不好,在無理取閙,居然還一聲不吭。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給丈夫一些忠告,糾正他的人格,這不是你的本分嗎?總括地說,在鏡子看來,其實他自己什麼道理都懂,就是要欺負你,沒話也要找話來刁難你。
壓力山大症候群
在支持者看來,或許夏目漱石因寫作及各種壓力甚大,又沒有正常合理發洩情緒的管道,才變得如此喜怒無常。縱然如此,他仍然很認真地投入小說創作。只是,有時候寫完小說,他的頭腦和胃部都不堪重負,只好暫時休筆。心理學常說的移情作用,正因如此,他在這種狀態下寫出來的小說,似乎都帶有這方面的痕跡。
譬如《行人》這部小說裡的人物,他們對一切事物都充滿懷疑,看待世人的眼光也很怪異。有一次,他的徒弟小宮豐隆(1884-1966)打電話給鏡子說,他會親自去接云云,站在身旁的夏目聽到,立刻在電話裡,將小宮數落了一遍說,你打電話別給人的妻子是要怎樣?另外,他另外兩名徒弟森田草平(1881-1949)和鈴木三重吉(1882-1936)等人,也都莫名其妙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他神經衰弱的時候,家裡電話鈴聲,也是問題所在,每次響起,彷彿在刺激他的神經一樣。有些時候,他會自己去接聽,有一次,他接起電話,對方問了句:「喂,請問是夏目先生嗎?」,他說了句「不認識」,就掛斷了電話,無緣無故就火冒三丈。因此,若不小心錯打電話進來,情況則會更嚴重。他會親自拿起電話,傳呼接線生大聲質問,為什麼會有電話錯打進來?怎能出現這種錯誤?你給我說個理由。你知道這樣很打擾人嗎?你當我是個傻瓜嗎?總而言之,他平時並不是這樣說話,遇到這種情形,就會不問緣由囉嗦個不停,鏡子在一旁聽著,都替他捏把冷汗。
有一次,天氣特別寒冷,家裡女傭喉嚨痛嗓子沙啞,說話時聲音有點奇怪,夏目對此也有意見,直問女傭為什麼這副聲音?你給我說大聲點來聽聽。女傭只好用力發聲回答,但夏目一聽,立時心頭火起斥罵,你看,明明可以大聲說話,為什麼假裝沙啞呢?你這傢伙在說謊嘛,居然用這方式捉弄人。確切地說,他神經嚴重衰弱之際,看待任何事情就走偏鋒,覺得人家在暗中搗鬼什麼的。女傭經常遭到他的怒斥,連夏目家的孩子們也不例外。
有一次,鏡子不在家,在她外出的時間,他規定男孩們不准到外面玩耍。但不知什麼時候,男孩們居然溜了出去,剛好被他逮了正著,頓時厲聲怒斥男孩們說,你們不能出去,為什麼還出去?他越說越生氣,氣沖沖將其中一個男孩推倒在走廊上,另一個男孩則被他追出了門外,一直追到路旁。他抓住了男孩,當著路人的面前,就是一頓狠打。兩名女傭看不下去,挑戰他的威嚴說,就算你是一家之主,這樣打小孩也太過分了!你在背地裡打小孩,我們忍住就算了,可你這樣毫無顧忌打人,將來不知要幹出什麼事來。我們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待下去了!
果真,這兩名憤怒的女傭,在鏡子還沒回家之前,居然就不辭而別了。當時,長女筆子看到了這一切,流著悲憤的眼淚對父親說,就是你是我們的父親,這樣做也太無法無天了。沒多久,夏目走過來問道,女傭們走了?這些傢伙真是豈有此理!筆子則為女傭們打抱不平說,她們為什麼走人,正是因為你太過分了!夏目聽到長女這番辯辭,突然火冒三丈起來,朝著筆子的腦袋砰的一拳,怒罵筆子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居然敢跟自己的父親頂嘴!鏡子回到家的時候,女傭已經走了,筆子哭得很傷心,夏目卻滿臉憤懣對著筆子罵道,你這傢伙越來越不像話了。在那之後,筆子就成了他的眼中釘。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居家中的作家形象
女傭被他氣走了,廚房裡沒人做飯,也是個問題。後來,筆子到廚房做飯,這又讓他不放心,不時跑到廚房探問,今天決定做什麼菜呀?囉里囉嗦令人厭煩。在鏡子看來,家裡沒了女傭,夏目書齋的走廊自然無人擦拭,想必他看了很不舒服。但這都是他自作自受的,她也使性子不搭理他。其實,她原本想去擦拭走廊地板的,但是他意氣用事大聲斥喝「不要擦」,她索性就抽手走人了。後來,他大概看不去,一個人進了浴室,一面嘴裡碎碎念著,沒多久,只見他穿著一條平口內褲,手提著水桶走了出來。鏡子仔細一看,他正抓著抹布擦拭著走廊地板。他那可笑的模樣,看得鏡子和筆子母女忍不住地低聲竊笑。
夏目有一個奇特的癖性。他精神狀態不佳的時候,大清晨四點半或五點即醒來了,起床後就打開門窗,然後大吼一聲「起床」,一家人突然被他的「起床令」驚醒了起來。他不吼叫的時候,就跑進浴室裡,抓著刮鬍刀在自動磨刀皮帶上霍霍地磨來磨去。每次聽到他霍霍的磨刀聲,一家人都要被嚇得跳起來,一個個神經緊繃各自收拾被褥。而他則像個工頭監看著,若看到哪個孩子在磨蹭,就走過去邊叨念邊幫著收拾,把被褥捲成一大團,二話不說就往壁櫥裡塞入,他不管蚊帳和被子散亂得快要掉出來,砰的就用力將壁櫥的拉門給拉上了。
另外,夏目犯病(神經衰弱)的時候,面部表情特別嚇人,小孩子看到這副兇相,當然嚇得要哭了。伸六是夏目家最小的男孩,是個愛哭鬼,動不動就哭。不過,夏目認為,八成是保母掐了伸六的屁股,小孩才這麼愛哭。後來,連這位保母也被他趕走了。以後,伸六再哭的時候,他就說是大家在欺負他。與前面夏目打哭筆子的事例來看,在其他生活細節上,依然可以看出夏目有重男輕女的傾向。每次孩子一哭,他就走出書房好言好語哄孩子說,父親在身旁保護你,不要怕,不哭不哭。
爾後,鏡子慢慢發現,由於夏目是家裡的小兒子,自小被欺負,與父親之間情感薄弱,從未得到父親的憐愛。因此,基於這種補償心理,他想當然地認為這個愛哭鬼的小兒子,想必也被大家欺負,所以才經常哭的。在夫妻關係上,夏目是個任性的男人。每次,他與鏡子吵架,就會舊事重提地說,我們分居吧,並說撂下狠話,現在,要你從這家裡出去,你也沒地方可去,那就分居好了。如果你不想搬出去,那我出去。這時候,反而可以看出鏡子作為一家主母(賢內助)的堅韌性格。她說,你提什麼分居的,我才不會答應,無論你到哪裡,我都要跟著你。鏡子深知夏目的性格與行事作風,因此,遇到這固定套路般的爭執,從來不予正面衝突,因為他每次提分居什麼的,最後都會不了了之。
安放總比漂蕩的好
鏡子進一步指出,夏目飽受神經衰弱摧折的時候,就會作畫題字或創作漢俳以舒展心情。從某個角度來說,作畫是他逃避這種痛苦的方法。例如,他的寫生作品,不管是風景或人物全都是遠離現實充滿想像畫出來的。在這一時期,他常畫的作品不像日本畫(注:移植台灣畫壇後,因政治因素改稱為膠彩畫),也不像水彩畫,總之信手隨興而畫,畫出像日本畫的線條,而且很有耐心,每次都要畫出好多張。
有一次,他對長女筆子說,這些畫給你們,你拿出分給大家,但是不可以送給外人。孩子們非常高興,拿到他們三坪大的和室裡,用大頭針在三面門框上釘成一排裝飾起來。其後,親戚的小孩來家裡玩,覺得那些畫作有趣,央求可否送他。鏡子也認為,少了一兩張,他應該不會察覺,便送給了親戚的小孩。就這樣,一來一送,門框上的畫作越來越少了。不巧的是,有一天,他走進那間和室,發現給孩子們的畫作少了許多,勃然大怒,質問為什麼將其畫作送人?話畢,他將門框上僅存的畫作揭下來,一張張撕掉,然後全部揉成一團扔進了紙屑籠裡。
不用說,大作家這當場撕畫的舉動,如一場狂暴的颶風,掃向了鏡子和夏目家的孩子們,這也成為夏目家的重大生活事件之一。而對鏡子而言,她既要照料深受胃病和神經衰弱折磨的丈夫——鼎鼎大名的作家,保持打不還手(可參考筆子回述父親漱石拉扯母親鏡子頭髮的家暴細節)罵不還口的風度,還得操持家務管控生活開支,承受外界對其惡妻的罵名,真可謂任重而道遠的模範。然而,從心理學家的角度來看,鏡子的功勞甚大,她終其一生無償付出,只為如何讓這個焦灼的靈魂有安放的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