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比孔河509–27 BC 羅馬共和國的興衰》:自相矛盾的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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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古的聲音

起初,在未有共和國之前,羅馬是由國王統治。有關他們其中一位——名叫塔克文(Tarquin)的傲慢暴君——流傳著一則古怪的傳說。話說有次在他的宮殿裡,一名老婦人叫住他。她手中抱著九本書。當她表示要把書賣給塔克文時,塔克文指著她的臉放聲大笑:她開的價碼高得令人發笑。老婦人沒有還價,不發一語轉身走了。她燒了三本書,然後重新出現在國王面前,再次表示要把剩下的書賣給他,開價和原來一樣。國王再次拒絕,只是這次心裡有點不踏實。老婦人又離開了。塔克文變得神經緊張,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寶貝。所以當那個神祕的老婦人第三次出現,他趕緊把書買下,哪怕這次只剩三本書,付的卻是九本書的金額。老婦人拿了錢之後便消失了,從此再也沒人見過她。

她是誰?因為她的書包含了一些神準的預言詩,羅馬人很快便意識到它們的作者可能是一個女人:西比爾(Sibyl)。但這個答案只會帶來更多問題,因為有關西比爾的傳說光怪陸離且令人困惑。由於相信她曾經預言特洛伊戰爭,人們爭論她是否為十個女先知的集合體,或長生不死,或注定活過千年。有些更精明的人甚至懷疑她不存在。事實上,關於她只有兩件事情比較有把握:她的書確實存在,以細長的古希臘文寫成;另外,這些書裡面包含一些未來事件的發生模式。羅馬人拜塔克文遲來的慧眼之賜,得到一扇可以窺見未來的窗戶。

但這些書對塔克文自己的幫助不大。西元前五〇九年,他在一場宮廷政變中被趕下台。當時,國王(打從羅馬建城起)統治羅馬已經超過兩百年,塔克文是第七任國王,也是末代國王。隨著他被驅逐,君主制度被推翻,一個共和國取而代之。此後,羅馬人民對「國王」的頭銜近乎深惡痛絕,每次聽到都會發抖和搖頭。「自由」是驅逐塔克文的政變所揭櫫的口號,從此被尊為每個公民與生俱來的權利與標準。為防止再次出現暴君,共和國的創建者們制定了一種突出的制度。出於謹慎,他們將國王的權力平分給兩位選舉產生的官員,每人任期不能超過一年。他們稱之為執政官(consul)。執政官位居其他公民之上,兩人互相監視,體現羅馬共和國的指導原則:不容許有人再次單獨掌握最高權力。然而,執政官職位雖然看似是一個創新,但它和羅馬人的過去一樣大有淵源。君主政體也許被廢除了,但其他事情改變很少。新的共和國根源於遙遠的過去──常常是非常遙遠的過去。例如,執政官這個職位的一項特權,是他們身穿仿照以前國王鑲著紫色邊的長袍。當他們求神問卜,採用的占卜儀式在羅馬城市建成前便已存在。再來,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顯然也參考塔克文留下來的三本書:那三本非常古老且很可能出自西比爾手筆的預言書。

由於它們所包含的資訊非常敏感,羅馬人把它們視作國家機密來保存。偷偷抄寫它們的人會被裝入麻布袋並扔入海中。只有在最危急的時候,例如有非常可怕的不祥之兆顯示共和國將遭逢災難時,才允許參考這些預言書。一旦各種其他手段用盡,一些受到特別授權的官員才會到朱庇特神廟(the temple of Jupiter),把受到最嚴格保護的預言書拿出來展讀。捲軸攤開後,他們的手指滑過褪色的希臘文,努力解讀出預言的寓意,並找到平息上天怒氣的最好方法。

方法總是找得到。羅馬人雖虔誠卻講究實際,對宿命論毫無耐性。他們有興趣知道未來只因他們相信,這樣更能改變未來。天降血水、大地裂開並噴出火焰、老鼠吞吃金幣:羅馬人認為這些怪事就像討債,警告他們虧欠了諸神。為了償債,也許需要引入一種外來的宗教儀式,祭拜某個未知神明。不過,更常見的做法是復舊:執政官趕忙找出一些被忽略的傳統,並予以恢復。回歸舊時的做事方式,共和國的安全就可以獲得保障。

這是每個羅馬人心底深信的信念。在它建立後的那個世紀裡,共和國反覆受到社會動亂、大眾對擴大公民權的要求和持續的憲法改革所折騰。但在這種波濤洶湧的變動中,羅馬人從未停止表現出他們對變遷的厭惡。有趣的是,在共和國的公民看來,破舊立新有著不祥。雖然講究實際,但羅馬人只接受包裝成諸神旨意或古代習俗的創新,不光是為了追求新奇而接受新奇。羅馬人帶著程度相同的保守性格和彈性,保留那些被證明為有效的制度、修改那些無效的制度,又鄭重其事地保存那些已成為累贅之物。共和國同時是一個建築工地和垃圾場,羅馬的未來是建立在其過去的垃圾之上。

羅馬人未把這種情況視為自相矛盾,反而視之為天經地義。為了延續祖先的傳統,他們還在城市裡投入了哪些事?有些外國分析家傾向於把羅馬人對傳統的虔誠看成一種「迷信」,並把它詮釋為統治階級愚弄群眾的把戲。但這種解釋誤解了它的本質。羅馬共和國不同於其他國家。希臘的城邦反覆被內戰和革命粉碎,反觀羅馬,卻對這類災難免疫。雖然羅馬共和國在出現後的第一個世紀歷經許多社會動盪,但它的公民從未血濺街頭。希臘人何其容易地把公民權的理想化約為詭辯術,反之,對一個羅馬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公民權的理想更神聖和珍貴。畢竟他倚賴它來定義自己。共和國(republic)的涵義正是公共事務(res publica)。只有看見反映在公民同胞眼中的自己,一個羅馬人才會真正明白自己是人。

另一個方法則是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每一張嘴巴裡。在共和國裡,優秀公民就是被公認的優秀公民。羅馬人未區分道德卓越和好聲望,兩者都用同一個字表示:honestas。獲得全城人的交口讚譽是對個人價值的終極測試,也是唯一測試。這就是為何每逢心懷不滿的公民走上街頭,對榮譽和榮耀的要求就會增加。每次發生公共騷亂,新的行政官職位便會增加:西元前四九四年,增加了市政官(aedile)和護民官(tribune);西元前四四七年,增加了財政官(quaestor);前三六七年,增加了司法官(praetor)。職位愈多,責任範圍便愈大;責任範圍愈大,獲得成就和讚美的機會便愈大。被讚美是每個公民最渴望的──一如人人都最害怕被公開羞辱。沒有法律、只有總被監視的意識,防止羅馬人的競勝之心淪為自私的野心。雖然追求卓越的競賽總是很激烈,但沒有無教養及虛榮心存在的餘地。把個人榮譽置於整個共同體的利益之上,被認為是野蠻人的行為,甚至是──更糟糕的──國王的行為。

所以,在和其他公民的關係上,羅馬人被教導應該為公共利益節制競爭的本能。不過,在他們和其他國家的關係上,卻沒有任何這一類抑制。「羅馬人比世界上任何民族尋求更多光榮與貪婪的讚美。」羅馬人對榮譽的飢渴總為他們的鄰居帶來毀滅性的結果。他們的軍團無情地結合效率和冷酷,常讓對手毫無心理準備。當羅馬人進攻一座城市並遇到頑強抵抗時,他們習慣在破城後殺光所有看到的生物。羅馬軍團留下的瓦礫堆總混雜著人屍、狗頭和牛的斷肢。羅馬人的殺戮不是出於冷血野蠻,而是戰爭機器運作的一環,目的是讓敵人膽戰心驚。他們為軍團服務的勇氣來自對自己城市的自豪感及對羅馬共和國天命的信仰——每位羅馬公民自小便被灌輸這樣的感情,所以他們的戰爭方式特別凶狠。

即使如此,義大利等其他國家要過一段時日才會覺悟,他們其中掠食者的本質。在共和國存在的頭一百年,羅馬人為征服離他們城門十英里範圍內的城市費盡心思。這並不奇怪,因為即使最凶猛的掠食動物一樣有牠的嬰兒時期。透過搶劫牛隻及與山地部落發生小規模衝突,羅馬人逐漸發展出制霸和殺戮的本能。到了西元前三六〇年代,他們已經成為義大利中部的主人。接下來幾十年,他們向南和向北進軍,粉碎一切反抗勢力。共和國以驚人之速擴張,到了西元前二六〇年代,已囊括整個義大利半島。對於那些恭順臣服的城邦,羅馬不吝賞賜,但對那些敢於反抗的城邦則與它們奮戰到底。任何羅馬人都無法忍受自己的國家丟臉,他們為了挽回顏面,再大的痛苦也會忍受,務必要求反敗為勝。

很快地,共和國必須在一場名副其實的生死戰鬥中證明這點。與迦太基人的戰爭是它有史以來最艱苦的戰鬥。迦太基(Carthage)是一座閃族殖民者建造的城市,地處北非海岸,主宰地中海西部的商路,擁有的資源至少不亞於羅馬。雖然它主要是一個海上強權,但幾個世紀以來,它與西西里(Sicily)的希臘人城邦一再交戰。現在,隨著羅馬人抵達墨西拿海峽(Straits of Messina),西西里的軍事局面平添了一個變數。不讓人意外的是,島上的希臘人很願意讓羅馬共和國介入他們與迦太基的持續紛爭。同樣地,不讓人意外的是,羅馬共和國一旦介入,便拒絕按照遊戲規則行事。西元前二六四年,羅馬把一場有關條約內容的小爭吵升級為全面戰爭。雖然缺乏任何海軍傳統,又在行動或風暴中損失一支又一支艦隊,羅馬人還是堅持了二十多年,並在承受驚人的傷亡後終於打敗了迦太基。根據戰敗後被逼簽署的條約,迦太基全面撤出西西里。羅馬則在料想不到的情況下,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海外帝國的核心。西元前二二七年,西西里成為第一個羅馬行省。

共和國的戰線很快就拉得更長。迦太基固然被打敗了,但未被粉碎。失去西西里之後,它把注意力轉向西班牙。他們打敗盤據山區各處的凶悍部落,開始開採貴金屬。迦太基人憑著採礦獲得的大量財富,使他們有了向羅馬人報一箭之仇的本錢。這時,迦太基最優秀的將領對羅馬人的本性已有深刻的認識,知道與羅馬的全面戰爭勢不可免,若不徹底摧毀羅馬的力量,就不會有真正的勝利可言。

漢尼拔(Hannibal)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在西元前二一八年率領一支迦太基軍隊從西班牙出發,穿過高盧南部並翻越阿爾卑斯山。他在戰略和戰術上都顯示自己遠勝對手,而且三次大敗羅馬大軍。在坎尼(Cannae)的第三次大戰中,漢尼拔殲滅了八個羅馬軍團──這是羅馬共和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軍事災難。按常理和當時戰爭的常規,羅馬被大敗後,應承認漢尼拔的勝利並設法求和。然而,它在災難面前仍桀驁不遜。於此危急存亡之秋,羅馬人很自然地向西比爾的預言尋求指引。他們按預言指示,將兩名高盧人和兩名希臘人活生生燒死在市場。羅馬人以這種震驚人的野蠻行為,表明為了保全他們城市的自由會無所不用其極。不自由,毋寧死。

年復一年,羅馬共和國不屈不撓地把自己從毀滅邊緣往後拉。更多的軍隊被招募起來;西西里守住了;羅馬軍團征服了迦太基在西班牙的帝國。在坎尼之戰十五年後,漢尼拔再次遇到另一支羅馬軍隊,這次是在非洲。他被打敗了,迦太基不再擁有足夠的人力來繼續抗爭,而當它的征服者提出和談條件時,漢尼拔建議國人同胞接受。不同於坎尼之戰後的羅馬共和國,漢尼拔不會讓他的城市有被摧毀的危險。儘管如此,羅馬人從不曾忘記他們在漢尼拔身上,遇到一個最像他們自己的敵人。多個世紀之後,他的人像仍佇立於羅馬城。儘管迦太基大勢已去,它的行省、艦隊和遠近馳名的戰象一律被沒收,羅馬人繼續害怕迦太基人有朝一日會東山再起。這種仇恨心理是他們能給予一個異國的最大恭維。迦太基即使順服,但他們仍信不過。羅馬人望向自己的靈魂深處,在那裡把找到的深仇大恨歸給他們最大的敵人。

此後,他們再也無法容忍任何威脅他們生存的強權。與其冒這種險,他們感覺自己完全有對任何發展得太強大的潛在對手先發制人。這類對手很容易找—太容易了。甚至早在它和漢尼拔交戰前,羅馬共和國就養成偶爾派兵遠征巴爾幹半島的習慣;它的官員在那裡,可以恣意霸凌小國王公並重新劃分邊界。羅馬人骨子裡喜歡到處展示力量,這點義大利人早已領教過。但對於反覆無常並喜好爭吵的希臘眾城邦來說,這是猶待學習的一課。他們的困惑是可以理解的:在他們和羅馬相遇的早期,共和國的行為完全不像一個傳統帝國。羅馬軍團會像閃電一樣突然掩至、大施打擊,又以同樣突然的方式離去。不管這些不定期的干預有多兇猛,羅馬在其他時日,卻看似對希臘事務完全失去興趣。就算出面干預,跨過亞得里亞海、介入希臘城邦的爭端,仍是一副從事維和行動的態勢。這些行動的目的不像兼併領土,而是清楚確立共和國的威望並教訓地方勢力。


書名:盧比孔河:509–27 BC 羅馬共和國的興衰
作者:湯姆.霍蘭 Tom Holland
譯者:梁永安
出版社:遠足
出版日期: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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