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時常奔走於台北、美國兩地的青年。現從事公眾事務
阿興死了。死因過勞。
我並不感到悲傷,也並沒有感到失去。
大部分的讀者不會知道我在說誰,因為阿興不是名人。正確來說,阿興是個全台灣最不起眼的人之一。他擁有許多我們社會上不受人尊重的條件 - 去世之前,他年紀三十五歲,無妻無子,雙親早逝。
他是台北縣某個工廠的操作人員,月薪 24K。英語不會、國語不正、台語倒挺溜的。學歷只有高中畢業。身高不足 165,身體瘦弱,外型不佳,把妹沒有一次成功。背負機車貸款、房屋貸款。他沒有任何專業知識,也沒有任何才藝。
我不認識他,我只是看過他部落格裡面的文章而已。基本上我一出生下來,就決定了我一輩子大概不會認識這類人。
可能有人好奇,這個人的部落格有甚麼好看的? 答案是: 沒有。他的文章,沒有結構、沒有章法、沒有內涵、沒有新奇、甚至連最基本的文筆可能都沒有。裡面的網誌,大部分都是在抱怨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親戚、自己的欠款、以及自己追女孩子因前述原因而被拒絕的故事。
但是,就是這些「沒有」,讓我深深地著迷。
對了,他其實不叫阿興,這只是我隨便幫他冠上的一個,聽起來很鄉土、很適合他這個階層的綽號。阿興的本名沒有人知道,他可以叫阿明、阿忠、阿廷、你甚至可以叫他狗雜種,我也不會在乎。
記得在國小的時候,班上有位同學常常莫名其妙流鼻血。我媽媽有一次不忍心,帶他去看醫生,才知道原來他們家付不起 300 塊的診斷費。當時聽到雖然有點驚訝,但還是天真的以為,大家過的生活應該不會相差到哪去吧? 他們可能只是把錢花在樂高海盜船上面,正好沒有現金了吧,過幾天應該就好了。
之後我上了台北市某私立中學,讀不到兩年就被送往美國。從此這類人就跟我漸行漸遠。喔不,應該說,就再也沒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但我還是一直認為我是中產階級,很平均的家庭。因為我身邊的朋友、同學、親戚,也都過這樣的生活。
身為中產階級,我認為我們都是自己讀書很努力、自己靠雙手工作拼命的家庭,我們沒有比別人優越,也沒有比別人享有更多的資源,大概就跟台灣大部分的家庭一樣吧。至於那位流鼻血的同學? 我壓根忘了,直到我看到阿興的部落格。
阿興每個月薪水大約 NT 24000
扣掉勞健保約 700
房貸 14000
機車貸款 3000
網路電話費 1000
所得稅 1200
水電費 900
還沒吃飯就只剩 3200
為此,阿興早中晚餐都只買便利商店的麵包或飯糰,一天 60, 一個月 1800
剩下來的 1400,我就不知道他拿來幹嘛了,但還沒算燃料費以及其他雜費。基本上只要任何生活費用一漲,他沒有足夠周轉餘地,更甭說任何儲蓄以及經濟消費。
難怪阿興英文學不好,他每天工作至少十個小時,沒時間也沒錢上英文課。他數年來營養不均衡,工時過長,常常頭痛胃痛掛病號。不僅薪資被扣除,還必須增加多餘開銷。基本上看他的部落格網誌跟看病歷一樣。
阿興貸款買房子在我看來是個敗筆,但他本身教育程度就不高,只想有個安心的家。我們從小就有祖宅,仰仗父母安排打點。而他,必須耗盡全部的精力。唯一讓他努力活下去的念頭,就是相信只要撐一陣子時運就會好轉了。但我們並不那麼樂觀,而他也沒有撐過去。
我當時把阿興的部落格傳給了在東京大學的好友,他的第一反應跟許多人一樣,是苦笑一聲:「阿興真的是比我們虛活十年」。
他的阿公是某個鄉下縣市,幫人家採甘蔗的。他的爸爸開鐵牛車 (我不清楚那是甚麼,聽起來像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阿興半工半讀念高職,還曾經沒錢搭車而徒步兩個小時回家。畢業後當店員打零工,曾經短暫失業,後來接下來的工作也是兩萬出頭起跳。
反觀自己以及親朋好友,從小就是衣食無憂的台北人,爸爸也是,阿公也是。在完全沒有生活壓力下,我們可以追求更高的學位、學習第三語言、增加其他技能、保持身體健康、關心社會議題、並且爭取更好的事業,創造更多的價值。而阿興,僅能維持自給消費 (subsistence consumption)。
沒錯,阿興的確比我虛活了十年,但我所擁有的資源,卻也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奠定了。如果社會大眾任由這一代人失落,其結果就是禍延三代,摧毀台灣今後幾十年的活力。造孽,莫過於此。我們只能諷刺地慶幸,還好阿興死了。
我們並沒有必要去鑽牛角尖,「台灣的基尼係數其實 『還沒有』 那麼高」、「三級貧戶其實也有機會當上總統」、「阿興在某些地方其實不夠努力」、「基層勞工其實就僅值那種待遇」 云云,甚至搬出一些似懂非懂的市場機制理論。
貧富差距對台灣今後幾十年的競爭力、經濟、健康、教育、政治的負擔,筆者不需多加著墨,網路上相關文獻早已有之。其實只要試想,只要阿興這種人一多起來,絕對不是可以引以為傲的一件事。在我們用低薪「懲罰」這一代人「不努力」的同時,請記住我們也在剝奪台灣之後兩三代人的機會。身為手握資源的知識份子,我們是否該警覺地做些甚麼?
面對這種現象,阿興無能為力。他敢怒但不敢言也不會言。就跟他空洞的部落格一樣,他只是一個沒有錢、沒有時間、沒有體力、沒有艱深知識的一般人而已。阿興不會懂為什麼國家 GDP 增長但社會投資信心薄弱,他也不會懂甚麼史東基瑞方程式 (Stone-Geary function),他只知道再這樣下去,人生就沒甚麼希望。
我們很容易從光鮮亮麗的名人口中,鸚鵡學舌地到處轉貼他們的想法,但我們有沒有花時間,去體會那些一無所有的基層民眾,無法用優美的語言所表達的警訊。我們的社會既冷漠也嚴苛,常常對那些手無資源的抗議群眾,那些臥軌的長輩,那些充滿理想正義的學生,要他們「訴求要明確,作法要具體」。
就如同要求阿興的網誌要有起承轉合,平仄對仗要工整,要旁徵博引最新的研究資料,還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但這些人中,有多少人是政治學博士、經濟學博士? 他們的走投無路,他們的不知所措,他們的無助以及憤怒,不正就是最明確的訊息嗎?
與其冷血要求他們要頭腦清楚地跟政府提議具體的作法,辱罵他們毫無訴求被政治人物煽動,不如先好好反省我們應該怎麼創造友善的環境來對待這階層的族群。
阿興死了。死因過勞。
他並沒有像小學自然課裡的綠豆一樣,撥開小石頭和泥土發芽成長。
他留下的,只有一屁股債。
而我們還要幫他一起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