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台北山上小學任教,現在改到宜蘭海邊小學服務。喜歡發呆、塗鴉、攝影、四處亂逛,也喜歡兒童圖畫書,以及跟陌生人閒聊。
「老師,我告訴你喔!禮拜天我蒸魚給我阿嬤吃,阿嬤吃了以後,說我很厲害哩!」班上身材最嬌小的又又同學,突然在期末下課時,在我耳邊淡淡地說了這幾句話,我心裡一驚,沒想到「冠老」教孩子蒸魚的本領,孩子真的回家實做給家人吃了。
冠老,是我們學校的「游冠軍」老師,他喜歡孩子稱呼他「冠老」,感覺這樣比較親切。冠老在學校擔任藝術老師,他跟我同一年進入蘇澳岳明國小服務,那時候他擔任教務主任,也負責一些藝術課程。他讓我印象深刻的事很多,其中有一件事,每次想起來都會心裡一驚,那是在第一年開學沒多久,他規劃學校老師到他熟悉的宜蘭秘境,進行山野教育體驗研習,當他帶我們開車進入蜿蜒曲折的山林中,來到一座小水泥橋上,他跟我們說,這是他常常會帶學生來寫生畫畫跟玩耍的地方,然後,他當著大家的面,穿著衣服,從至少也有三米高的橋上,突然跳下溪水去,高喊著:「DFC萬歲!」(DFC是學校正努力在發展的教育方式,也就是Design For Change)讓我們在場的所有老師,包含校長,每個人看了都目瞪口呆!
冠老的本領確實不少,他只要有一把吉他,無論是排灣族傳統歌謠「拉拉乙」、布農族「瀑布之歌」,還是陳明章「蘇澳來ㄟ尾班車」,他隨即可以帶動孩子歡唱的氣氛,不只如此,他還會用一種類似遊戲方式,教孩子背誦鑼鼓經,然後進行北管音樂演奏,他也會演出布袋戲,李天祿老師父的「三盜九龍杯」劇本,還是吳樂天的「廖添丁」故事,在課堂上,他隨時能夠朗朗上口,來上一段,彷彿演師與說書人附身。我有幸能夠成為他的聽眾與觀眾,都是源自於擔任高年級導師,常常一邊批改作業本,一邊偷偷欣賞冠老賣力又賣藝的上課方式。
我現在帶的班級是六年級,這一班在四年級時,冠老就開始上他們的藝術課,學校因為鄰近海邊,我跟冠老,都是非常喜歡帶孩子到海邊上課的老師,那時候就有聽說,冠老常常上藝術課時,帶孩子到海邊探險、遊玩,或者做一些我不太清楚的秘密事情。後來,五年級我接了這一班班導師,冠老卻因為父親年紀已大,身體有些狀況,讓他必須請事親假在家照顧爸爸一段時間。直到六年級時,冠老重新返校任教,再次跟我們班上孩子結緣,繼續擔任他們的藝術課老師。
冠老的藝術課,常常會有奇招出現。聽他說,他在孩子四年級時,有次讓孩子欣賞電影「總鋪師」,在裡面有提到很多我們在地已經失傳的美食藝術,還有在找尋菜色的過程中,蘊藏著很多人間悲歡離合的感人故事,孩子看完後,不但很喜歡,還一直回味劇情,所以他突然有一個想法,孩子對這樣「煮料理」的題材,充滿高昂的學習熱忱,他跟孩子就產生了一個瘋狂的約定,想要在學校成立一間「行動餐廳」,也就是大家一起來學習做菜的本領,然後有機會就「行動」下去,煮料理給人家吃!
這樣的計畫,最開始的行動是從生火開始,是的,生火,猶如人類文明的起點,人類老祖宗,似乎是因為生火煮食,慢慢開始與野獸有所不同。冠老最開始就是讓孩子到海邊去生火,而且冠老什麼都不教,孩子只需要跟冠老進行PK大賽,誰先把火生起來,誰就是冠軍,於是你可以看到,每個孩子都非常賣力的自己摸索,疊石頭、撿樹枝、擺樹枝、拿舊報紙、用打火機點火…,但是忙了一陣子下來,似乎沒有那麼簡單,冠老依舊是冠軍,直到最後最後試了好幾回合,班上一位最不愛寫功課的孩子,竟然成為第一位超越冠老的新冠軍,冠老說,看到他的眼神是雪亮的,而且他在生火過程中,非常細膩的注意到許多細節,所以他能夠突破自己、超越別人,深深覺得這樣的孩子,即使不喜歡寫功課,也一定有什麼潛力是可以被開發出來的。回班上後,孩子個個灰頭土臉,臉黑衣服髒,但卻沒有人抱怨,大家似乎存在著一種學習的飽足感,玩得很快樂。
生火訓練告一段落,冠老開始真槍實彈的料理上場。冠老在六上學期初的班親會上,特別來跟家長說明,希望可以多多支持孩子學習做料理的行動課程,如果需要採買食材,請家長多多協助,其實我想,家長可能跟我一樣,心裡在想,這個冠老倒底會玩出什麼把戲出來呢?大家也沒有特別說好或不好,但是冠老跟孩子的計畫,我默默觀察,是真的一步一步慢慢在實踐中。期末,我整理班上的學習大事記,發現冠老在藝術課堂上的料理課,有如下的學習過程:
2018年
09.11冠老準備自己滷的「牛腱」,另指導孩子「煮牛肉泡麵」,全班共享。
10.09冠老指導,孩子進行「大麵炒」料理,並調配特製醬料,全班共享。
11.23冠老示範「紅過仔(石斑魚一種)蒸魚」,孩子練習切洋蔥,全班共享。
11.29冠老指導,孩子做「老外省牛肉麵」,早上慢火熬煮2.5小時牛肉湯頭,下午煮麵搭配,許多老師、學生一起共享。
12.21冠老指導,與孩子再度到無尾港海邊,升火煮麵。(以前曾經生火,這次多了煮麵)
12.28冠老指導,孩子做宜蘭名菜「西魯肉」,高潮為做「蛋酥」,師生都是第一次嘗試,成果讓人相當滿意,之後招待許多老師品嚐,人人稱讚。2019年
01.04冠老策畫,與教師、家長,四部車協助載孩子到南方澳魚市場,進行魚貨採買。每組需買一尾200元內可清蒸好魚。回校後,冠老特別買牡丹蝦一批,讓孩子體驗沾醬生吃。
01.08冠老指導,孩子全程自己做「港式蒸魚」。四組分別對自己買回來的「龍虎石斑、石鱸、春子魚、剝皮魚」四種魚進行料理,之後全班共享。
當我一邊整理記錄,腦海與味蕾,就像被觸動開關一樣,香味與美味不斷湧現。寒假時,我特別邀請冠老一起來聊聊,這樣的藝術課,倒底想要教會孩子什麼呢?這樣的課程,真的也算藝術課嗎?
冠老很認真的跟我說,我們學校很幸運,可以允許我們做課程的實驗。他一直以來,有種感覺,現在孩子高度接觸3C產品,離大自然卻越來越遠,跟他小時候的童年經驗非常不同,童年的自己,有很多能力是在大自然中,無拘無束地玩耍而學會的,而現在的機會卻變少了。當他發現,帶孩子到海邊生火、煮東西,孩子個個都眼睛亮起來、樂此不疲、捨不得回家,比他一直在教室裡談藝術、畫畫、唱歌都有趣多了。而孩子在料理食物時,那種專注、認真投入的表情,更是讓他深深感動。
他說,料理食物,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從準備食材、工具的打理、每一個烹煮步驟、時間火候的拿捏、上菜擺盤、品味享用、菜單設計、行銷美食……等等,每個環節都藏有藝術的細節,而且是集合許多視覺、味覺、嗅覺、觸覺(摸食材)、聽覺(煮菜驚嘆聲!或吵鬧聲)的美感體驗,這樣的課程,為什麼不能說是藝術課呢?
畫畫、音樂或者表演,一般藝術課都以這為主要學習內容,但冠老覺得那只是一種媒介,他心中還有更核心的價值,就是怎麼樣讓在地有特色的文化、感人的故事,以具有美感的藝術方式,表現出來呢?另外一個他很重視的地方是,孩子對美的事物有感動之後,他願意「很主動地去實踐」這個美的創作,有些孩子不喜歡畫畫,畫畫對他來說或許是煎熬痛苦的,但是煮東西卻少有孩子不喜歡,他們是真心的想要自己去煮出好料理來的。這個過程中,孩子為了做好料理,他學會了細心、學會了很敏銳的注意步驟、學會了以前從沒注意到的細節、體驗了以前好像認為很簡單,但真正自己去做卻不容易,但做到了卻很有成就感的經驗。孩子,也多了一種藝術家的眼光跟品味,去感受自己或別人做出來的好藝術品,也就是一道道香噴噴的美食。
來看冠老教的「老外省牛肉麵」,是他爸爸親自傳授的美食料理,每一組準備的食材、配料,要有牛肉1斤、蔥2枝、麵條2包、薑1朵、香料1包、八角1批、醬油、鹽、味精、香油少許,光牛肉湯頭,就要慢火烹煮2.5小時。談到了「大麵炒」,他可以跟孩子分享小時候吃路邊攤的成長經歷,特別是每一家小吃攤的大麵炒,若要讓客人留下深刻印象,一定要有自己獨特調製的「天下第一醬」,這個醬料調製,就成為那次各小組,發揮與學習表現的重點。再來是宜蘭名菜「西魯肉」料理,以前宜蘭大家生活普遍不好,難得客人來訪,趕緊煮了一鍋白菜湯招待,但是卻沒有肉絲、肉片可以下鍋,聰明的老祖先,用金黃色蛋酥來搭配,彷彿像加了肉絲一樣誘人可口,雖然食材便宜,卻創意十足,也誠意滿滿。冠老那一次,很坦白的跟孩子說,他也沒做過蛋酥,我們一起來試試看吧!結果,鍋內放滿了油,劈哩啪啦是水沒有濾乾的狀況,大家在特別安全叮嚀下、又驚又喜的過程中,共同完成了金黃酥脆、美味難忘的蛋酥西魯肉。
最經典的料理是「港式蒸魚」。前一週,老師、家長、小孩,共同到南方澳魚市場買魚,目標是200元以內可以清蒸的好魚。出發前,冠老還特別訓練孩子,用台語如何詢問魚販老闆,這隻魚叫什麼名字?可以清蒸嗎?可以幫我們背部畫一刀嗎?(方便蒸魚時放配料)然後在午後的魚市場,我跟孩子都深刻感受到一攤攤的生猛海鮮,帶給我們無比強烈的視覺與嗅覺震撼,冠老特別說,海邊長大的小孩,怎麼可以不認識海產呢?所以我們要多看、多問、多觀察。有一組小孩,還跟老闆殺價成功,一尾230元優惠變200元!隔週,冠老仔仔細細指導孩子港式蒸魚的步驟,一組一尾魚,每組魚都不相同,但蒸好後淋上醬汁,香味四溢,四、五個孩子共同享用一尾魚的滋味,特別鮮美甘甜啊!
當我看到班上一個角落,堆放著冠老為每一組準備整套的廚具用品,包含炒鍋、湯鍋、鐵碗、勺子、盤子、抹布……時,我真的是打從心底的佩服冠老,因為這些器材,全部都是冠老自己採購、自己張羅,而每一次的食材跟調味用品,也都是冠老親自帶來,他真的是我看過,最不怕麻煩的藝術老師。雖然冠老在班親會上,有跟家長表示,希望大家多多提供食材、多多支持料理課程,但是冠老後來的做法,不但沒有請孩子從家裡帶來,也沒有跟學校申請經費,食材、器具,張羅、採買與費用,都是他一手包辦。他說跟孩子約定好了,要開行動餐廳就要有魄力,開餐廳一定要有資本,跟銀行貸款創業,就是尋找資本的一種方式,所以他先當銀行跟總教頭,借錢給孩子練習廚藝,有朝一日,孩子學成後,我們一定可以正式開始賺錢,孩子賺到錢,再把學習的材料、器材費用還他就好了,或許這一屆的訓練是一個開始的起點,他也還在努力開發新菜色,如何讓高年級孩子,可以更有美感的學會烹煮料理是他的一個目標,器具都可以傳下去繼續使用,他有信心,行動餐廳,一定可以在岳明成功開張!
後來我才知道,冠老畢業於花蓮師院社會教育系,他有一位在宜蘭廣告界資深的設計高手老爸,從小耳濡目染,加上自己的勤練功夫,使冠老的水彩畫跟書法字,都具備專業級的創作水準,後來他又去進修國立臺北大學民俗藝術研究所,研究的碩士論文為「蘭陽平原唱相褒歌的民間文化——以礁溪鄉、員山鄉、冬山鄉為田野」,並且曾經擔任過8年的宜蘭縣藝術輔導團老師、3年的宜蘭慈心華德福教師,這樣一位經驗豐富又多才多藝的老師,藝術教育對他來說,根本就是既熟悉又擅長,但是,已經在教育界服務近25年的他,依舊充滿活力與開拓的實驗精神,帶著班上孩子,進行很另類、很精采的藝術課程。
期末時,我問學生又又,港式蒸魚最獨特的步驟在哪裡呢?又又說,蒸魚時,放一根筷子在魚下面墊著,這樣更容易使魚兩面都可以蒸熟,上次蒸魚給阿嬤吃,阿嬤很驚訝,我們竟然有這一招聰明的方法哩!這就是冠老教她的,冠老,您還真是有一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