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大法學士、台灣大學法學碩士、 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天津南開大學傳播系副教授、台灣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兼任助理教授,現為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
二000年,帶著觀察者的好奇進入中國現場,在北京生活十二年,中國觀察作品包括《拆哪,我在這樣的中國》(二0一一,獲第三十六屆金鼎獎)、《中國課》(二0一二,獲選《亞洲週刊》該年度十大好書)、《拆哪,中國的大片時代》(入選二0一八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選書)。
現在是個凡事快速的時代,就像拍照,手機一拍便可快速上傳社群網路。筆者喜歡慢生活,最近抽空整理了數位相機還未普遍時所拍的照片。
其中一張是在北京熱鬧的王府井拍的,那是新東安商場旁的拆除工程,怪手、滿地的瓦礫⋯⋯,這其實也是當時北京經常可見的景象。為了成功爭取奧運會的舉辦,許多建築上都用白漆噴上「拆」字(多半還會加個圈),所謂拆哪(China)的說法就此而來,這個說法經由愛調侃社會現實的北京計程車司機口中而出,尤其鮮活!
酒吧成了一堆土
不過,某些地景的消逝,讓人好像走入城市迷宮。
我有過這樣的經驗。北京電影學院附近有個黃亭子酒吧,彼時北京的酒吧與咖啡廳,有些是文青聚集地,黃亭子酒吧有時會放映電影。當時參加過幾次,過了一陣子再過去,我卻找不到黃亭子酒吧,明明我就在酒吧附近,怎麼就找不著呢﹖有著置身在異次元時空的奇特感覺。
最後問了附近的書報攤老闆﹖那位老闆就跟北京計程車司機一樣,帶著黑色幽默用手一指告訴我:「就是那堆土」!
電影裡的都市幻象
城市就是這樣虛幻的場所,你以為仍存的東西剎那間可能消逝。這種城市幻象的感覺與主題,正是2000年前後中國電影的主要題材之一。
雙身是一種表現都市幻象的手法,就像婁燁早年的作品《蘇州河》(2000)。《蘇州河》裡,周迅主演的純真少女牡丹與送貨員馬達相戀,然而,為了錢,送貨員與朋友聯手綁架純真少女。心灰意冷的牡丹帶著馬達所送的美人魚玩偶跳河自殺,跳河前,少女揚言成為美人魚再尋馬達。五年之後,馬達在餐廳裡看到美人魚表演,表演者樣貌與牡丹相同,送貨員上前追認,不過,卻是另一名痴情少女美美。
兩度獲得柏林影展獎項的導演王全安的出道之作《月蝕》(2000)也是如此。電影裡,北京相貌相同的兩位女性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一位過著中產階級少婦衣食無虞但精神空洞的生活,另一位則是立志成為演員,然而實際上僅是在簡陋歌舞聽裡表演的底層藝人。相同樣貌,人生命運迥然。
淪為底層的司機
計程車是都市的眼睛,他們最熟悉城市的變化,但是,就連計程車司機也看不清自己的城市。
《夏日暖洋洋》(2001)的主角是位計程車司機。計程車司機在中國曾經有過輝煌歲月,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因為汽車稀缺,計程車司機曾有過「萬元戶」的稱號。此外,在外匯券才能購得進口商品的年代裡,計程車司機也因為經常搭載外國客人得以輕易換得珍貴的外匯券。《夏日暖洋洋》裡的年輕計程車司機,從業時已是計程車大量出現的失寵年代。計程車司機就像從溜滑梯快速下滑至底層的職業。電影的主軸之一就是男主角對自身成長城市的迷惘。
在現實生活裡,十多年前,筆者在北京搭計程車時,路過一個新房地產建案,計程車司機憤怒地說,小老百姓誰買得起?過了一兩年,我偶爾會搭到駕駛座上放著毛澤東紀念飾品的計程車,對計程車司機來說,社會公平已遙不可及,只有在毛澤東飾品上尋求慰藉,儘管那也不是個多好的年代。
從詩句到廣告文案
不僅計程車司機,詩人的地位與詩句的意義也在社會變遷中不見了!
《雞毛一樣飛》(2002)是部描述都市荒誕的深刻作品。導演孟京輝是在舞臺劇極為活躍的導演,這是他唯一一部電影作品,主題是詩人沉淪錄。已經江郎才盡的詩人歐陽雲飛前去投靠經商的前詩人陳小陽,這位前詩人致力研發黑雞蛋,事業有成。兩人相聚,歐陽雲飛為陳小陽的黑雞蛋想了一句廣告詞:「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黑雞蛋」。
詩人地位的變化,對朦朧詩的戲仿可見一般。顧城的詩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點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在70年代末期乃至80年代文化熱的時代,成為人人朗朗上口的詩句。從顧城的詩句到廣告詞,非常有趣的對照,兩種文體同樣簡短,但意義卻大不相同,這個時代需要的,已不是表述時代與心境的詩句而是賺錢的廣告詞。電影最荒誕的劇情之一,是再無力創作的歐陽雲飛向神秘客買了一套寫詩軟體,未料,依軟體寫出的詩作讓他一夕成名,甚至成為電視訪談節目的座上賓。然而,軟體故障後,他重回落魄詩人的狀態,再回頭找陳小陽,他已因破產人去樓空。一切彷如虛幻,荒誕但深刻的城市寓言。
據說現在AI「小冰」也能寫詩,面對現代城市,AI小冰會寫出什麼樣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