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之,本名朱致賢,一九七五年生於台北。畢業於傳播科系而偏好文史。好音樂,不求甚解。著有長篇歷史小說《鄭森》、《樂土》,歷史隨筆《滄海月明──找尋 臺灣歷史幽光》,幽默小說《冥河忘川有限公司》,音樂人物傳記《指 揮大師亨利‧梅哲》,編著有《杜撰的城堡──附中野史》。兩度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以《逐鹿之海》獲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佳作,以《樂土》一書榮獲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為該獎創設六屆以來第一位首獎得主。
書名:逐鹿之海:一六六一台灣之戰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7年10月31日
作者:朱和之
第六章:戰雲
蕭壠神學院在去年秋末落成,隨即招收學生開始上課,經過半年的運作,已漸漸上了軌道。神學院由亨布魯克牧師擔任校長,共有三十名年齡在十到十四歲之間的學生,都是從西拉雅各村社所挑選的貧童或孤兒。
學生全體住校,由神學院提供所有生活需求,只有星期四休假時可以外出。他們接受學識、生活和道德的全人教育,以在將來成為認真的傳道人。神學院上午以西拉雅語教授《教理問答》,下午則以《語言入門》等教材學習荷蘭語,以及各種生活儀節。
阿剌朗因為當年已經十八歲,並未如願成為學生,但在亨布魯克牧師賞識下成為神學院的助理教師。這是他最滿足也最驕傲的一段時光,每天都充滿喜樂地勤奮工作著。他也和以前在學校的女同學以基督教儀式結婚,兩人都放棄蕭壠習俗[1],妻子搬離娘家、阿剌朗離開男子會所,一起居住在自己的小屋中,過著基督徒的生活。
這天下午,阿剌朗正在指導學生練習對話,亨布魯克突然來到教室門口向他招手:「雅各,政務員有事情宣布,我們一起過去一趟。」
阿剌朗回頭吩咐學生:「大家自己練習。值日生負責把不說荷蘭語而說各村社語言的學生名字記錄下來,晚點交給我。」
兩人來到蕭壠政務員的宅邸,三名荷蘭人學校教師、兩名荷蘭駐村士兵和三名蕭壠社長老已在大廳聚集等候。
「所有人都到齊了。」政務員巴克斯一見亨布魯克二人前來,當即道,「福爾摩沙商館有命令──根據最近得到的消息,我們十分確定國姓爺即將實行侵略的野心。他的大軍將從南、北兩邊登陸,會合包抄熱蘭遮城堡和普羅民遮堡壘。」
眾人騷動起來,一名教師疑惑道:「幾乎每年都有國姓爺攻打臺灣的傳聞,這次是真的嗎?」
「確定無疑!」巴克斯異常嚴肅,「有太多跡象顯示國姓爺真的要來了,大家不可輕忽。」
「主啊,請憐憫我們,讓我們有足夠的勇氣抵擋國姓爺的侵略。」亨布魯克沉穩地道,「我們會向國姓爺展現基督徒的美德,讓他知道我們是不可侵犯的。」
巴克斯向亨布魯克一點頭,續道:「有鑑於此,商館決定取消今年的地方會議[2],以免官員們離開工作崗位之際,心中暗藏反叛念頭的人趁機作亂。」
三位長老互看一眼,似乎有些鬆了口氣,但也有些可惜。這意味著他們的長老身分應該可以再持續一年,但也沒有機會享受會議之後的大餐招待了。阿剌朗則是頗為遺憾,他一直希望親身體驗地方會議的盛大與莊嚴,更暗暗期盼有一天能夠被任命為長老,洗刷父親飛托被褫奪權杖的屈辱。
巴克斯又道:「其次,所有荷蘭人,從學校教師到士兵,都應該立刻隨身佩戴一支適用的荷蘭槍枝。福爾摩沙人則用傳統的方式武裝起來。」
剛剛發言的教師緊張地問:「國姓爺會派多少人來攻打?」
巴克斯遲疑了一下,只道:「不會太少。這就是為甚麼所有人都必須做好準備,隨時接受召喚。一旦偵測到海面有危險迫近,住在沙河和大甲溪間的居民就要全副武裝集結在虎尾壠,阻止敵人登陸;住在沙河這邊的幾個村社,則在蕭壠集合,防守魍港海岸。」
三位蕭壠長老眼睛發亮,直問:「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在出征前舞蹈祈福,勝利回來後舉辦十四天的慶典嗎?」
「可以!」巴克斯毫不遲疑地回答,長老們聞言忍不住一臉興奮期待。巴克斯迫切地道:「大家即刻去磨好矛槍和弓箭,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準備,敵人隨時都有可能來犯!」他指著阿剌朗道:「你也回去準備武器。」
阿剌朗大吃一驚:「我是神學院的助理教師啊。」
「去,每一個能夠上陣的人都要去!」
阿剌朗抗議道:「這是不對的!我們費盡力氣才改正了村人們崇拜偶像的異教習俗,現在卻又公然允許大家舉辦祭典;副校長維德瑞斯牧師過世後,神學院的課程好不容易重新安排就緒,現在卻要把吃緊的人力調派開來,這對教育的傷害太大了。」
「你根本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巴克斯始終力持鎮靜,壓抑著自己的恐懼,這時忽然全部爆發開來,嘶吼道:「你知道國姓爺派了多少人來攻打,兩萬五千!是兩萬五千名飽經戰陣的兇狠戰士啊!」
「兩萬五千⋯⋯」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這比公司治下所有能夠戰鬥者的數量多了好幾倍,更是全村老幼不及一千五百的蕭壠人所無法想像。
學校教師們開始默默盤算著怎麼逃亡,並隨即陷入絕望之中。長老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即將迎來甚麼樣的災難。
「我明白了!」阿剌朗挺起胸膛,大聲道,「幾年前郭懷一率領五千人反叛公司,公司只花十二天就全部平定了。我會重新拾起矛槍,為荷蘭奮戰到底,然後再回來繼續教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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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火!」裴德爾厲聲下令。
大目降漢人村落的大道公廟前,堆積著小山一般的數百袋稻穀。士兵們得令,拿著火把四處點燃,起初只引起一點看不見火光的熱流,但乾燥的稻穀很快便熊熊燃燒起來,濃焰衝天。
漢人農民們看著自己一整年辛勤勞動種出來的稻穀就這樣被燒毀,心底隨著火焰的跳動而顫抖抽痛。
「一定要全部焚毀嗎?」大頭仔三舍已經無法去計算損失的金額,痛苦地道,「隊長可以命令這些中國人把稻穀搬到赤崁的倉庫,不必燒毀啊。」
「非燒不可!要是國姓爺明天就登陸,這些稻穀就會成為他圍困我軍的重要物資。長官閣下有令,凡是十袋以上來不及運送的稻穀,都必須就地燒毀!」裴德爾仗劍插腰,一點都不容商議,「還有,所有中國人即刻起必須離開靠近山丘和森林的地區,集中到赤崁普羅民遮市街附近去。也就是說,大目降的所有中國人都得離開!」
隨行翻譯用閩南語複述命令,漢人們一陣大譁,有些人比手畫腳顯得很不服氣,也有人拱手哀告甚至跪地磕頭,希望荷蘭人讓他們留下來。三舍近乎哀嚎地道:「這又是為甚麼?讓農人離開他們辛勤開墾的農地和家園,到沒有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去,等於是讓他們流離失所啊。」
裴德爾虎著臉道:「一旦開戰,公司職員全都集中在堡壘裡戍守,如果任由中國人待在鄉下,萬一被意圖不軌的壞人煽動,對彼此都是很大的麻煩。」
漢人們怨聲載道,你一言我一語地抗議起來,甚至激動叫囂。裴德爾舉起燧石手槍「轟」地朝天開了一槍,眾人一片驚呼,嘩地全都蹲伏臥倒,許多人嚇得顫抖不已,甚至於屁滾尿流。
裴德爾睥睨環視,大喝一聲:「還不快滾!」眾人如驚弓之鳥起身奔走,唯恐落後。裴德爾輕蔑地啐了一記,咒罵道:「真是不加鞭打就不肯動一下的蠢牛。」
三舍開始失悔自己去向揆一通報國姓爺即將來襲的消息,這下子損失難以計數。他心裡暗暗罵道:揆一行事這麼偏激,大失民心,就算擊退國姓爺,大家還願意好好服從嗎?
「還有,所有房子的門窗都必須拆下,送到普羅民遮堡壘去,以免敵人躲在屋內。」裴德爾轉身對三舍道,「對了,長官有命,請你暫時住在熱蘭遮城堡裡。」
三舍心頭一驚:「這是⋯⋯要逮捕我嗎?我對公司那麼忠誠,每次聽到甚麼消息都最早向長官報告啊。」
「你不是已經把妻子和其他家屬送回中國去了?」
「是⋯⋯不⋯⋯」三舍結結巴巴,「他們原本就經常往來⋯⋯往來福爾摩沙和中國之間的⋯⋯」
「你八十歲的老母親也經常這樣奔波?何況是在國姓爺即將大舉來襲的時刻?」裴德爾嚴厲地瞪視著。
三舍意識到事態嚴重,趕緊賭咒:「我只是想讓家人躲避戰亂,絕對沒有背叛公司,否則讓我遭到天打雷劈!」這時稻穀堆猛烈地燒成一個巨大的火柱,熱氣蒸騰侵人,倏然間「嗶剝」爆響,把三舍嚇了一大跳。
「哈!」裴德爾忍俊不住,在他肩頭拍了一記,「你放心,我們只是請你住在城堡中的好房屋裡,不是懷疑你通敵,也不會把你關進地牢。等你的家人把屬於你的稻穀和鹿肉都拿出來交給公司,就會放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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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德爾搭乘舢舨回到大員,接近熱蘭遮城堡下的公司碼頭時,遠遠看見港道外的海面上有幾艘正在燃燒的中國帆船,隨著波浪搖晃一邊吞吐火舌。一艘領港船駛了進來,船首上站著的是資深領港員彼得斯,裴德爾遂喊道:「今天燒了幾艘啦?」
「十五艘!」彼得斯罵道,「這些中國人想逃跑的決心真是堅定,偷渡小船多到抓不勝抓,還偽裝成漁船和商船,若不通通捕捉、燒毀,本地的消息都讓他們洩漏光了。」
「這些中國人就只有逃跑的本領最好!」裴德爾說罷,兩人哈哈大笑,揮揮手錯船而過。
舢舨靠上碼頭棧板,裴德爾一下船就看到揆一正在城堡外親自監督工程,遂快步上前行禮,大聲道:「報告長官閣下,您交付的命令已經完成──各村社無法搬運的稻穀都已燒毀,總計數千袋;所有鄉下中國人都強制移動到赤崁平原;十名架必沙也都已帶到城堡中軟禁在舊倉庫裡;包括普羅民遮堡壘在內,所有要塞也都配置了充足的士兵、彈藥和其他軍需品。」
「很好!」揆一雙手抱胸,目不轉睛地瞻望著城堡,「等這個新稜堡完成,下層城堡的三個邊角就都有足夠的防禦工事,火砲也沒有死角了;原本為了往市鎮出入方便,在城堡東側開的這道大門,勢必成為敵軍攻擊的一大弱點。等稜堡蓋好,這道門就會封起來,只留下原本北側的三個門。」
「如此一來就萬無一失了。這座歐洲最新式的城堡,可以抵擋任何武力的攻擊。」裴德爾走到他身旁,雙手插腰看著雄偉的城垣,「若不是把那些合約期滿的士兵強制留下,工程就無法這麼快完成。」
揆一瞥了他一眼:「你認為這是不對的嗎?」
「對極了,打仗就是要這麼幹!」裴德爾爽快地道。
「然而易普倫那幫人卻在背後說,這一連串措施太過激烈,將會損害本地商業利益,激起商人和百姓們極大的氣憤,使他們不再效忠公司。」揆一看似平淡地道。
裴德爾道:「笑話,這都是不了解戰爭的懦夫之見,等國姓爺大軍登陸,他們才會驚惶地認為我們做得不夠多、不夠徹底。」
「就拿扣留十名架必沙來說好了,這不只是為了逼他們交出稻穀和鹿肉而已,更是為了防範他們和國姓爺暗中勾結。事實上,上次拘捕的漁翁島船長身上就攜帶了幾封信件,是國姓爺手下大官寫給三位架必沙的。這種事情多麼謹慎都不過分。」揆一忽然激切起來,「別看這些架必沙對公司多麼忠誠的樣子,諺語說『豢養在餐桌下的小羊,往往最先攻擊主人的孩子』,他們畢竟是中國人,絕對不可信任!」
裴德爾看了他一眼,知道何斌叛逃之事對揆一造成很大的衝擊。這些雷厲風行的措施,除了軍事上的目的,同時也是揆一顯示自己和中國人並無勾結的表白,更是對輕縱何斌的補救。
「讓他們去嚼老太婆舌根吧。」揆一激憤地道,「等明天國姓爺來到這道城牆下,大家就會知道我誓死保衛福爾摩沙、保衛荷蘭國領地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