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影視產業工作者,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
近年來影視作品吹起了一陣職人風,無論是電視劇或電影,鉅細靡遺地呈現某個職業,加上不失合理性有張力的劇情,總能吸引到不少觀眾,而這些說職人故事的人,他們自己也是職人,更有不輸作品的職人故事。
說故事的職人當中,演員應該是最容易被一般人認識的職位,弔詭的是,很多人將明星與演員畫上等號,其實兩者有些不同,卻又有些雷同。
職人演員,黃健瑋,一個你可能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健瑋雖然短短幾年,但從他身上卻看見了表演的另外一面,不是他演得多好,而是他面對表演這件事情。
台灣多元教育成就黃健瑋演員之路
健瑋的演員起步來自於台灣多元教育的偉大,高中時候數學不太靈光的他正苦惱該如何升學,輔導室的一份招生簡章挽救了他:北藝大戲劇系不採計數學。當時候他連戲劇是什麼都一知半解,更不知道戲劇系要學些什麼,就因為不採記數學,他毅然報名了北藝大戲劇系。
或許是天生該吃這行飯吧,完全沒有底子的他,竟然順利錄取了,這是他成為演員的開端。
為了更深入了解演員這個職人,我與健瑋約了一次正式的訪談,那是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穿著無袖上衣戴著漁夫帽,加上剛曬好的黝黑皮膚,宛若漁夫般的健瑋出現在約定的咖啡廳內,光看外表你根本無法將他跟演員連結,當時他更像一名苦行僧。
演員的路也很像苦行僧,就讀北藝大後才接觸舞台劇表演、剛入門什麼都還沒學到位的健瑋,就被在業界工作的學長看上,帶著他參與校外的影視作品演出,那個學長是戴立忍。
「我其實長的不好看,小時候身材很瘦小,很自卑。」健瑋描述自己的過去,既不懂表演,也長的不好看,實在不知道憑什麼讓學長看上?直到經歷幾次表演工作,慢慢的他終於理解,表演這件事情在他身上,就像渾然天成一樣,明明沒做什麼,在其他人眼裡就是「很會演」。
我完全能理解健瑋所說的渾然天成,看過他現場表演的都知道,他演出時有一種很獨特的魅力,彷彿那個人不是黃健瑋,是他扮演的角色,角色附身在他身上。
但是有天分是不夠的,要能成為職人,他還必須付出努力。金牛座的黃健瑋很清楚,不管是學校的課程還是校外實際的工作,每一次表演,他都在學習成為更優秀的演員,尤其得面對兩種不同的媒介:舞台與螢幕。
「難道你沒有表演切換上的問題嗎?」面對我的問題,健瑋露出了大男孩般的笑容:「沒有問題啊,不,應該是說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問題,那時候就演,有什麼就演,就認真的去演,但我知道每一次都得很認真,很努力的學,不然不可能成為演員。」
認真是成為職人的條件之一
健瑋的演員之路好像很順遂,從什麼都不知道,到透過實際接觸體悟出一套自己的表演方法,但其實他成為演員的決定很掙扎。「考上戲劇系我也沒想過要當演員,或是說我沒想過把表演當作是職業,大學的時候我還常想著以後該做什麼,甚至在石碇的夏天中榮獲台北電影節最佳新演員後也一樣徬徨,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當作職業。」
要能心無旁鶩的專研一項技藝,對一個人最大的挑戰永遠都是:現實。在生活有疑慮的狀況下,沒有人能真的專注在一項專業裡,除非它幫你帶來收入,而且是穩定足夠的收入。讓黃健瑋成為職業演員的,不是現在我們習慣看到他出現的電影或電視劇,是舞台劇。「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個機會,林奕華導演的舞台劇巡迴,我是其中一個演員,那是有收入的工作,而且穩定,那我是因為這樣才決定當一個演員,原來演戲能讓我餬口。」
職人的目標,是成為一個在專業中,不斷、不斷研究,專研,打磨出比任何東西更加耀眼的光芒,在那之前,職人還必須有一個條件:成為一個人。
「成為一個人是最重要的事情。」講這句話的時候,健瑋的眼神閃耀著光芒,不是揣摩哪個角色,或融入哪個劇情展現出的那種光芒,而是一種智者的光芒。
「不只是當演員這件事情,人在世界上本來就該不斷學習,學習成為一個人。我們的身軀、形體是容器,放什麼進去,才能決定你是誰,你是什麼。當演員必須這樣,當一個人更需要這樣,不斷學習,不管是表演還是人生。」
這段宛如哲學教授說的話,讓人著實嚇了一跳,那個瘋狂又幼稚的大男孩,對自己與世界的關係竟然有如此深厚的體悟,其實健瑋曾經歷過一段相當長的掙扎。
「了解這些之前,其實我很混蛋,很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會表演,其他什麼都不知道。」那段時間,健瑋唯一的依靠是酒精,一開始喝酒是一件放鬆跟愉悅的事情,為了跟朋友們玩在一塊所以喝酒,但開始學會進入角色後,喝酒這件事情對健瑋來說有了相當大的改變。
「原本喝酒是向外的,後來都是往內的,現在回想起來,我知道那是角色影響太深,改變了我心裡面塑造我這個人的結構,我沒察覺,只能靠酒精麻痺跟逃避。」
當時黃健瑋還不清楚自己需要酒精的原因,只知道每拍完一部片,演完一個角色後,喝酒、喝酒,讓酒精侵入自己所有的神經,讓酒精替他忘卻腦海裡不想回憶起的事物。那段時期,他常常扮演一些極度掙扎的角色,「一年之初」的泰北孤軍後裔,「陽陽」裡看似開朗的經紀人,甚至「含苞欲墜的每一天」中的媽寶,每個角色都背負著沉重的故事,面對這些沉重該怎麼辦?只能用酒精麻痺,讓自己忘卻,就像一個背負沉重壓力的上班族下班喝酒一樣。
酒精對健瑋造成的傷害,不只是健康上,也影響到他周遭的人。他自己很清楚,但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幫得上忙。結婚後,他更加明白人生不再是自己好過就行,女兒的出生更讓他意識到,他必須扛起更多責任,不只是自己還有家人。得面對酒精帶給他的困擾,不是真的不喝,而是找出他到底需要酒精逃避什麼,麻痺什麼。
焦躁的心靈不能依賴酒精的麻痺
「我嘗試戒了好幾次酒,但每次壓力一來,我還是會選擇喝酒麻痺,我真正怕的不是喝醉,是依賴酒精。」黃健瑋首先戒除依賴酒精麻痺,但這樣還沒辦法讓他下戲後焦躁的心靈得到撫平,運動或許是好方法,但對健瑋來說還不夠。在一段時間的摸索後,終於讓健瑋找了酒精之外的方法:打坐與武術。
透過打坐與自己心靈對話,透過武術認識自己的肢體,健瑋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最大的問題是,我忘記怎麼演黃健瑋。」每個新角色都讓健瑋的內在產生一個新的「結構」,直白一點說就是產生出另外一個人,一檔戲接過一檔戲,健瑋忘了屬於「黃健瑋」的結構在哪裡。
「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在扮演自己,只是演員有時候得去扮演別人,別的角色,我忘記怎麼回來了,我忘記怎麼樣演黃健瑋,所以我開始學習,學習扮演黃健瑋,學習成為一個人,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輩子都該不斷的去學。」
健瑋現在也還在不斷學習,記得去年底與他閒聊時,健瑋認為自己的表演已經不用花太多時間去琢磨,可以把多餘的時間拿來做其他事情,例如寫劇本,學習當導演。但才幾個月而已,這次訪談,健瑋卻推翻了當時的他:「我錯了,我是一個演員,應該要更專注在表演上頭。」
現在的健瑋面對表演的態度更加成熟而謙卑,而酒精,健瑋依然會喝,但現在的他喝酒又回到當初的樣子,純粹的娛樂和朋友的互動,不再是因為逃避或麻痺而喝。
本來這篇訪問應該到這裡終結,但黃健瑋不可能就這樣放過我,他是一個在乎所有跟他有關事務的職人,連接受訪問也是,將初稿與他分享後,健瑋堅持要再訪談一次,他還有話要說。
表演是在正視自己
「關於表演,現在我有更大的體悟:正視自己。」會出現這樣的轉變並不是他覺得自己演差了,或是遇到誰批評他的表演,而是他再次往自己裏頭去看,去看那個關於「黃健瑋的結構」。
「每個人心裡面都有一個真正的自己,而我那個真正的自己一直處於被打壓的狀態,他很渴望被理解。」健瑋說的「真正的自己」,很像是佛洛依德提出的「本我」,最原始最不受社會與教育影響的那個「我」;不過他並不是受什麼哲學理論的影響,這個啟發完全是來自於他內心最深處的體悟,不需要理論,不需要解釋,就是身為一個演員在專研演出自己時的體悟。
「最近我終於真正理解他,那個真正的我其實很陰柔,我一步一步去認識他,認識自己,他就像一個小孩的人需要被疼愛,他一直都在,理解他後,我們都不用再演了,而我變的比以往更加清醒,因為理解了心裡的他,我更知道也確定我得好好成為一個演員。」外表粗獷的健瑋實在很難讓人與陰柔聯想在一塊,因為一路以來受的教育和家庭的影響,健瑋將陰柔的那一面全部收了起來,只將世人期待他身為一個男性需要的特質展現出來。
「我應該是個女孩子才對,籌備舞台劇『紅樓夢』的時候,意外發現我很會演女生,不,應該說我的裡面其實是個女生,細心又脆弱⋯⋯」幾年前,健瑋第一次接觸到林奕華導演的「紅樓夢」,試戲時他嘗試過扮演裡頭所有的女性角色,結果技驚四座,在場的人都被他震攝住,好奇他怎麼這麼會演女生。一開始健瑋沒有多想,只認為自己很愛女生,習慣追求女生,應該是這個原因讓他很了解女生吧。但發掘過自己後,他重新定義這件事情,很會演女生是因為心裡有一個面向的他是女生,還是個期待被疼愛的女生。
「戲劇是在處理物質與非物質兩個世界的聯繫。」這是健瑋對戲劇最新的體悟,因為這個體悟他更樂於去探索和挖掘自我,只有理解非物質世界,才能更精準地將戲劇呈現在物質世界裡頭,這樣才能讓他的表演更加深層,更加接近他所追求的樣貌。
同時,這樣的追求也讓健瑋更加了解屬於「黃健瑋」的結構是什麼,面對每一個他要扮演的角色與新結構時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都和表演有關,也和人生有關。關於黃健瑋,一位表演職人,他還在進化不斷的學習,這是屬於他職人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