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生,在印度工作生活,期許自己凡事要追本溯源、務求真實的台灣人。
2016年夏天某日,我在清奈(Chennai)主持經銷商訓練講座;這是這次巡迴在全印度將近二十座城市五十餘個講座的中繼點,也是我們在南印度的第一站。為顧及英文不是那麼好的印度人,我們邀請在印度的商業夥伴吉天德(Jitender Bhardwaj)擔任隨行翻譯。
還記得,那是一個熱氣蒸騰的午後,靠海的濕氣滲著清奈的每一吋土地;在窗簾阻絕後半顯得昏沉的陽光裡,投影機照著我身後略顯斑駁的牆壁;空氣中的灰塵因漫射而一縷縷地於鏡頭前那股明亮的梯型空間裡滾動,數十位參與訓練的印度人面目不清地呈ㄇ字型坐在台下、沉默在陰影裡。
在說出因重複十數遍而早已沉穩的開場白後,我望向吉天德,期待他將我的英文轉換成印度人較易理解的語言。他清清喉嚨、充滿自信地張開口,用英文重覆講出一大段我剛剛說的話;我充滿疑惑地看著他,他則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後來我才知道,常被一般人誤認為是「印度文」的「印地文(Hindi)」在南印的接受度並不高;以清奈為例,人們最常用的其實是坦米爾語(Tamil)。南印度的人在大多數時候寧願使用第二語言英文,也不願意使用印地語這個代表北印度的語言──所以來自北印度的吉天德所能做的,不過就是在我的英文裡加入印度腔罷了。
即使是在南印度,語言也在幾百公里之內一變再變:在清奈300公里外的班加羅爾(Bengaluru)有超過60%的人的母語是坎納達語(Kannada),以坦米爾語為母語的人僅4%。整個印度光是具有法定官方的語言就有22種,而擁有一萬名以上使用者的語言則超過150種。
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在1931年的演講中說:「印度是一個地理名詞,不比赤道更像一個國家。」的確,是邱吉爾代表的大英帝國在100年間,把南亞大陸的數十個王國以貿易、移民與武力揉合成英屬印度,然後又在二戰之後任其崩解成三個國家:印度、巴基斯坦,與在1971年從巴基斯坦獨立的孟加拉;在19世紀之前,印度從來都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地名。
現代印度的邦(State)可以依稀看出英屬印度前某些王國的輪廓。印度目前有29個邦與7個聯邦屬地(Union territory),邦與聯邦屬地派出民選代表組成下議院(Lok Sobha)與上議院(Rajya Sabha),構成中央政府的民意基礎。因各邦能設立自己的稅規與法律,邦與邦之間通常有明顯邊界,設有收費站與檢查哨以收取過路費或檢查貨物、課徵貨物稅。
因地方與中央政府各有各自對稅法的玩法,對於企業來說,跨邦交易是極為頭痛的事;以從德里(Delhi)經陸路販售進口自台灣的貨物至班加羅爾為例,企業需要同時滿足中央政府對關稅的要求,以及從德里(屬於聯邦屬地)經北方邦(Uttar Pradesh)、中央邦(Madhya Pradesh)、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泰倫迦納邦(Telangana)、安得拉邦(Andhra Pradesh)一路上各邦對過路貨物的檢查與規費;最後來到班加羅爾所在的卡納塔克邦(Karnataka),再根據提供文件的不同,結算售出邦德里與銷售邦卡納塔克邦之間的稅額,而銷售的對象又會影響中央政府對關稅的計算。邦界之處五顏六色卡車的大排長龍,在在顯示這個國家經濟體無可救藥的碎片化。
地域性的差異在文化上亦十分明顯。百事可樂(Pepsi)旗下的七喜汽水(7UP)會為投放區域的不同而設計不同的電視廣告和聘請不同的代言人;他們在北邊以寶萊塢明星賽亞彌‧可兒(Saiyami Kher)擔任代言人,南邊則是聘請藝名「達努許(Dhanush,本名Venkatesh Prabhu)」的南印巨星出演廣告《火車站廣播員》的角色。就廣告而言,即使腳本相近,品牌會因地制宜聘請不同的名人演出、加入各地文化的元素,並以不同的語言配音:《火車站廣播員》坦米爾語版 / 《火車站廣播員》坎納達語版。
在廣袤的印度斯坦大陸上,每100公里就能看到不同的語言、習慣、飲食、建築、宗教、甚至是人種。曾聽某位從德里調至西邊的古吉拉特邦(Gujarat)工廠工作的採購抱怨他的妻子在當地菜市場買菜時,因語言與服裝不同而遇到諸多困難:對印度人自己而言,調任到不同邦或城市工作也彷若如「外派」一般,需要一段時間學習與適應。
印度不論是地理或是人文都是如此廣闊,很難藉由單一地區或時空來定義,即使是印度人或是長時間居住在印度的外國人,真的能了解印度這個國家全貌的人,應也是寥寥可數;在遇到各種因緣際會曾在印度旅行、工作或居住的朋友時,透過了解他們曾經待過的地方,可以大略猜測「印度」這個詞在他們心裡呈現的樣貌。而另一方面,在解決問題時,切記千萬不要幻想印度能套用任何「從一而終」的解法──這正是印度的困難之處,亦也是美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