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來自國境之南的客家人
為了因應每年年底全國語文競賽,每到八月底九月初,各地區各級學校便紛紛舉辦演講朗讀比賽選拔選手。個人因為曾經忝為許多國小客語老師的老師(擔任2001年教育部舉辦的唯一一次母語支援人員甄試委員及培訓講師),每每成了指導老師們「客語用詞」的諮詢對象。
最近被問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就是現代生活常用的鋁箔包、鋁箔紙的「鋁」,客語究竟該怎麼說?大家眾口一詞「阿嚕米」(日語的外來語),不論客家、閩南都那麼說,沒有第二種說法,我忽然想起數十年前未有結論的往事。
年輕時候,深受黨國教育洗腦的我、曾是熱血愛國青年的我,對於許多老一輩台灣人愛說日語或說話老愛夾雜日語詞彙是頗不以為然的。有一天,聽到又有人提到「阿嚕米」,當下便問受過日本教育的母親(小學畢業前住在關西,少女時代住在台北的兄長家,兄長一家曾是日治後期的「國語家庭」),在沒有日語以前,「鋁」的客語到底該怎麼說?母親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像是「gim-ngiun」(音同「金銀」);我當時覺得十分納悶,還反問母親「怎麼會有那麼奇怪的講法?又是金又是銀的?」母親沒回答,我也沒再追問,問題就擱下來了。
我生長的地方是屏東鄉下的福佬庄,98%以上的人講閩南語;但我從來不知道「鋁」的正宗閩南語怎麼說,事實上也沒聽說過。離家多年之後的某一天,偶然路過一條巷子,看到一個老阿嬤指著她家新裝的鐵窗,對著人得意的說:「這是『輕銀ㄝ』,毋是鐵的,勿會生銑(不會生鏽)呢⋯⋯」,那時候,一般人家裝的是鐵窗,鋁是新建材,較貴,鋁窗還不普遍(更貴的不鏽鋼更別說了),所以老人家才要強調他們家裝的是鋁不是鐵。
第一次聽到「輕銀」一詞,感到十分新鮮,馬上聯想到初中化學課唸到化學元素時,老師曾說過:「鋁的色澤似銀,但比重比銀輕,所以從前有人稱它為『輕銀』⋯⋯」;我也回想起母親說過的客語「gim-ngiun」一詞,會不會是「輕銀」的一音之轉或者是走音…呢?當時人在台北,覺得沒有必要為此瑣事浪費錢打長途電話回家向母親求證(那時的電話「貴蔘蔘」的,申請安裝一機要價17,000,比我兩個月的薪水還要多,大台北區打外縣市算長途,費率以秒計費),事情一擱就忘了,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如今,母親仙逝多年,已無從問起了。
為了解答客語老師的疑問,我向一位精研客語的苗栗籍博士學者請教,他說苗栗四縣腔客語只有「阿嚕米」的說法,從父祖輩就那麼說,沒有第二種說法…我不死心,又向一位八十幾歲、與先母熟識、出身新竹峨眉、台大法律系畢業、精通日語的表姊夫求教,他剛開始也說只知有「阿嚕米」之說,不知有其他;我提出母親曾說過「gim-ngiun」的往事,也說明我認為可能是「輕銀」之說的推測,經反覆推敲後,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確曾聽過他母親和祖母說過「輕銀」一詞,只是,因為父親是當地仕紳,常與會說日語的庄長及若干日籍人士交際往來,久而久之,家人就棄「輕銀」不用,改用日語的「阿嚕米」了,這一用,超過七十餘年,若非我提起,他幾乎忘了曾有「輕銀」之說了。
表姊夫家的兩位女性長輩,若還健在,一個約140歲,一個約110歲了,她們一輩子住在峨眉客家庄,讀過漢文,但不曾受日本教育,只會講客語,不懂日語、閩南語,她們的客語都十分道地,不曾受外語的滲透污染;所以,我和姊夫二人的共同結論是:客語昔日曾有「輕銀」一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但我心中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了。
經過日本及中國國民黨兩個殖民政府厲行「國語教育」的百年摧殘之後,曾經存活於父祖輩的本土語的詞彙(尤其是弱勢的客語),究竟流失了多少?還殘存多少?斷層至少兩代的瀕危客語,只靠國小每周一節的母語教學,還有機會可以傳承下去嗎?小英總統承諾要將客語變成國家語言的客家政策,何時可以兌現?
小英總統接下了馬英九的爛攤子,國政可說是百廢待舉:兩岸問題、勞資糾紛、年金改革、司法改革、金融改革(兆豐金洗錢疑案)、追討不當黨產、國防軍紀問題、轉型正義⋯⋯,問題何止一「拖拉庫」(又是一個外來語)?執政團隊已經搞得左支右絀、人仰馬翻了,我怎麼忍心拿一個既沒有經濟效益、又不是當務之急的「文化問題」來煩她及「老男籃」的林全內閣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