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把青》之後──關於歷史劇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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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月前,我在永和社大與一群年紀廣泛分布在20-60歲之間的學員討論該怎麼看歷史劇。我們熱烈的討論並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大大的表格,從具有台灣意識的本土劇到描述中華民國的抗戰劇,再到中國當紅的歷史劇、日本大河劇,最後是西方的歷史影集或電影。我們從觀眾的視角出發,討論了對這些不同時間與空間,甚至虛擬時空的戲劇各有那些感受。

距離感,是這個列表中最重要的變數。對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感使觀眾面對不同的歷史劇有了不同的感受與評量標準。看描繪本土意識的台灣連續劇,台灣認同強烈的人容易自我投射,去想著在那當時,我或我的長輩過的是如何的日子?是不是也遭受到一樣的歧視或不公,就像自己活在劇中一樣,出現強烈的愛恨,而這些愛恨的對象極可能在現實生活中仍可對應到具體人物。

至於廣義的中華民國歷史劇,對外省族群及四十歲以上受黨國教育洗禮較深的觀眾而言,則出現了一種正向的懷舊感,以抗戰題材為例,總是與歷史課本相互呼應:國軍堅苦卓絕、浴血奮戰八年,以時間換取空間,最後在盟軍的支援及日本帝國的自取滅亡之下,中國贏得了勝利。而其中的大軍官、小人物們則總是能將忍耐、堅毅、互助等等美德演繹得盡善盡美。這容易令觀眾想起小時候,物質生活雖然缺乏但精神生活卻不似現在困苦而得到觀劇後的滿足。

當社大的同學們討論到近年攻佔電視頻道的中國歷史劇,多半表示想看的是權力鬥爭、情愛糾葛等等人性的面向,對於史實或布景是否考究一點都不在意。而喜歡看日本大河劇的同學則紛紛表達了一種對日本戰國時代或幕末維新時,亂世之中總有一批忠良之士願意傾盡心力為國家效忠的嚮往。而英美的歷史劇,啊,太遠了,跟看完全架空的《冰與火之歌》差不多,看到女王、貴族、騎士就覺得出現一隻噴火龍可能也沒什麼,所幸還有同學提出《阿波卡獵逃》這種奇逸之片,豐富了我們對他國歷史劇的想像。

會做這樣的討論,是因為今年初台灣上了兩部與本國史相關的戲劇,《燦爛時光》與《一把青》。前者,我作為觀眾,就像上述那般,投射強烈、愛恨極致,到最後覺得難看就怪起編劇、導演來。反而是《一把青》,中華民國史觀對於已經沉浸在台灣本土史觀十年以上的我,已然出現距離感,反而得以平心靜氣地看這齣戲。

更具血肉的一把青

看完《一把青》後,我得不甘願地承認,《一把青》真好看。白先勇在1966年寫下原著小說時,這是一篇描述他在當時感受到的外省軍眷個人流離與轉變的文學作品,也帶著白氏一貫的蒼涼華麗。經過50年,我們所看到的改編戲劇卻遠遠超過了原作,成為帶有歷史意味的戲劇作品。

不論是敘事角度或出場的角色,戲劇都做了大幅度的改寫。小說是由師娘的視角看著朱青由青澀的少女遭逢巨變後被家人帶回,台灣再相見時卻成了風姿綽約的婦人。戲劇的改編則把原先小說中只有一句描述的殉職空官眷屬小周,提上了主角的地位,成了敢愛敢恨的副隊娘,並創造了小說中未曾出現的女兒墨婷,戲劇一開始就是墨婷從數十年後的視角往回敘述著整個故事,結局則是師娘孤苦而終,朱青則在最後一幕成了墨婷眼中永遠不老的小朱青阿姨。

師娘的角色變化也顯得立體,南京時期的師娘行使管理村子的權力來源除了先生的官階外,還來自德行上的受人肯定,她謙和大度、處事圓滑,成為村子裡小太太的榜樣。然而,到了台灣後,因為先生殘疾與環境逼迫,她終於不再溫良恭儉,甚至發狠趕走為求助而來,希望暫居家中的香港叔叔。

相對而言,飛行員的角色刻劃則較薄弱,當每個女性角色都有稜有角時,男性飛官們卻顯得平板許多。另一部去年面世,也拍攝抗戰飛行員的紀錄片《沖天》,同時由譚端另寫了一本電影紀事《天空的情書》,書中蒐集了不少當時訪談飛行員的內容,再以摹想的方式重新敘述,這本書中的飛行員就顯得比《一把青》來得更活在那個時代,雖然兩者都有開飛機追女生的橋段或同袍之間的情誼,但譚端的書更能還原一個年輕男性如何在原生家庭、成長遭遇與國仇家難發生的交錯時刻,因為種種際遇而成為飛行員,而飛行員作為一個集結大量資源且帶著現代化想像的軍種,如何在自己與社會大眾眼裡都成為更特殊的存在,因此造就看似狂妄,實則絕望的揮霍與誇張性格。

另一方面,《一把青》也成功地將歷史帶進戲劇中,這部分表現在遷台後的十集中表現尤為明顯。例如,仁愛東村裡的人拜託朱青透過香港管道將信件輾轉送到大陸親人手上,最後師娘與朱青都因此下獄一段,表現了當時兩岸禁止任何形式的往來聯繫,違者不論任何理由都將遭政府以匪諜論處的下場,也表現了當時外省人聚集的眷村之中,日常生活被國家高度介入,人們既期待得到來自對岸親人的消息,卻又彼此提防,甚至互相密告的恐怖氣氛。又例如舉辦虛假的飛行員婚禮以掩蓋戰情失利的新聞,甚至因為擔任獻花學生的墨婷念的學校不夠好,代表國家不體面而竄改了校名。這如今看似諷刺荒謬的劇情,卻真真實實的在那個時代天天發生,國家欺騙的不是國際視聽,也不是一般群眾,而是無法面對戰敗也回不去大陸的自己。

《一把青》作為成功的改編戲劇,讓我同時感受到欣喜與憂慮。欣喜的是,這部片的中華民國史觀並不讓人感覺到如傳統軍教片,只是為政權歌功頌德,而能表現出隨著政府而來的外省族群,對國民黨政府既依賴又懼怕的情緒。另一方面,令人憂慮的是,這部片呈現出的史觀符合當代觀眾的主流口味,是否也意味著中華民國在台灣幾十年的黨國教育成功?我們會不會也在觀看更多類似的歷史陳述過程當中,逐漸的認同了中華民國就做為台灣政治體制的現實?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