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游擊文化企劃編輯
記得大學修習世界文學課程,開天闢地第一章就是《聖經》的〈創世記〉。
混沌初始,神說有光,霹靂成萬象──區隔日夜、劈開天地、劃分水陸、燃點日月、化生草木、畜養禽獸。神先以語言展其大能之存有,終以其形象現世造人。然而,創世不曾停歇,在伊甸園中,神授與人之父祖──亞當命名萬有之權,世界運作的邏輯納入人類的語言秩序。
蒙昧到理性,語言是神之無限權柄,是人之啟蒙開端。在陳舜臣自傳體小說《青雲之軸》中,即曾對此有過類似的一番演繹:「太初有道,這個說法再正確不過了。個人歷史的開端,也是隨著語言,迎接黎明的到來。」書中主角小說家陳俊仁(陳舜臣的化身)的歷史也就是由此開展,只是依他的情況,「這語言說來卻有點複雜」。
陳俊仁於一九二四年出生在日本神戶,是殖民地的台灣人。對於故鄉台灣的語言,他曾有這樣的描述:「台灣有八成左右的居民從福建省移居而來,其餘則是來自廣東省的移民以及原住民。來自福建省的移民,又以泉州和漳州兩地來的居民占大多數。陳家在移居台灣之前,住在福建的泉州府,所以他們使用的語言,很接近福建的泉州方言。之所以說接近,是因為自從移居到台灣之後,他們的方言又混合了各種其他的語言。」而開啟他最古老記憶的話語,則是那句自他幼小口中以台灣話說出的:「台灣人是按呢款?」
祖居新莊,陳俊仁印象中故事場景是發生在台灣鄉下伯父的家。小俊仁攀爬上家中的神明桌,目標是朝著一位紅臉的神祇(天公伯?)前進。拉著神祇的鬍鬚,小俊仁說出:「台灣人是按呢款?」父神以語言、以形象,直擊小說家生命混沌的初始,那個霹靂創世所展現的台灣人的宇宙,始終縈繞著陳俊仁往後的生命。陳舜臣如此說道:「幼年時期的俊仁對佛壇上的神像說了話。他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的內容,是他本人也不知道的、非常根源性的核心。儘管在心裡想著,就是那個嘛、就是那個啊,卻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直到現在,俊仁擺出一副學識淵博的模樣寫著小說,但他仍抱持許多疑問。他甚至覺得,對於其中大部分的疑問,根本沒有辦法順利地問出口。」這「非常根源性的核心」,或許釀造了小說家「我是誰?」的終身追尋與探問,而對自我身分認知的真正開端,卻始於「家裡的話」與「外面的話」。
生長於神戶的小俊仁,在還是只能說幾個單字表達心意就開心不已的年紀,逮住在住家附近廣場玩耍的其他孩子,試著和他們說話,然而奇怪的是他們對小俊仁說出來的話一臉困惑。然而,更離奇的是,小俊仁在廣場玩耍時學到的語言,回家後試著說出,除了父親以外,母親和阿公阿媽都聽不懂。「這也好奇怪啊!」他私自以為每個小孩都是這樣吧,在家說的話和在外面的話都是不一樣的,母親和阿公阿媽因為沒有機會在外面玩耍,所以不會說外面的話。不過給予這份「天真的以為」破壞性的一擊,是他去別的小朋友家玩耍的時候。
陳俊仁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同年齡女孩的家,那個女孩回到家後,扯開嗓門大聲對父母說外面的話,她的父母也以外面的話回應。發現這件事的小俊仁隱約察覺:「我好像和其他小朋友不太一樣啊。」
昭和初期舉家搬到神戶的陳家,與台灣仍然有很深地連結,也時常回去台灣。回到台灣的陳俊仁愈來愈清楚地了解自己是橫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因為在台灣不管是在家或在外,都只有使用一種語言,也就是他所謂的在家的話──台灣話。這不同於以往的經驗,在俊仁心中埋下身分啟蒙的種子,直待往後生根發芽。
在台灣盡情玩耍之後的小俊仁,回到神戶後往往會將日語忘得一乾二淨,以往只要和日本的孩子廝混一、兩個禮拜,就會自然回想起來。只是這次不一樣,俊仁的哥哥要上小學了,他們等不到兩個禮拜,於是兩兄弟決定到街上去複習日文。當然,這對小兄弟是以台灣話進行對話的。
他們試著回想起日文,並將眼睛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試著用日語說出來。
「火車⋯⋯嗯⋯⋯是キシャ!」
「啊!這個是フミキリ(平交道)!」
「這是ケムリ(煙)!」
每想起一個單字,兄弟倆便高興地拍起手來。走過了市電通,看到電車在路上跑時,他們就立刻喊道:「デンシャ(電車)!」
不過也有一些東西,他們怎麼努力地想,也想不起來日文該怎麼說。每每為了要想起來,必須費很大一番功夫。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國家機器透過官方語言掌握對事物的命名權,殖民地出身的小俊仁藉由學習這套語言並以這套語言重新為生活上所經受的事物命名,被規訓對殖民母國產生認同,成為該國的人民。當俊仁的哥哥因為某個日語詞彙想不起來,而藉由衝撞馬車重新憶起那個詞彙時,置之死地而後生,再生的不再是「台灣人」,而是「本島人(殖民地台灣人)」。
自小對語言的敏感,或許也深刻地影響往後的陳俊仁(陳舜臣)。陳俊仁在後來的求學之路,選擇了印度語科作為主修。陳俊仁選擇印度語科的原因有三:一、升學容易;二、使用人口眾多(「印度〔當時〕有三億的人口啊。」);三、印度同為(英屬)殖民地,對殖民地台灣人的陳俊仁有份親近感。然而,語言在這裡開了陳俊仁一個大玩笑,俊仁學習的印度標準語並無法與居住在神戶、使用馬拉地語或孟加拉語的印度人溝通。陳俊仁甚至是以日語和他印度兄妹好友談論心緒,並述說彼此反抗殖民帝國的青春熱血。語言在這裡雖是國家統合的手段,卻也很弔詭地成為不同國境之人流通反叛意念的工具。
在《青雲之軸》中,語言是陳俊仁認知身分的初始,是迫使他成為殖民地人民的工具,也是他與其他殖民地人民產生同理與親近的媒介,更是往後小說家在文字世界中,馳騁荒漠草原、乘大風破巨浪的重要意念。從《青雲之軸》中語言的流動,我們似乎看到小說家以世界為筆墨、以世界為胸懷,無所拘束、波瀾壯闊的人生。
後記:偵探書屋的編輯會議
《青雲之軸》四月出版後,除了五月接續出版陳舜臣以新莊為場景的推理小說《憤怒的菩薩》,他的前半生自傳《半路上》亦將於六月底出版。在偵探書屋的一次編輯會議中,日文編輯提到了《半路上》中使用神戶腔日語的問題。《青雲之軸》中的日語是標準語,《半路上》原是在神戶的地方刊物上連載,或許面對的讀者是神戶的鄉親,所以使用了一些神戶腔的日語。而在書中也使用了台灣話的語詞和標音,呈顯出陳舜臣的台裔身分,以及他想讓神戶日人認識台灣的用心。在一九七四年發表的《青雲之軸》中,我們看到陳舜臣將語言視為生命史的黎明,而在二○○三年出版的《半路上》,語言仍然深刻地在字裡行間展現影響力。體會語言在陳舜臣身上經受的流動變化,將是認識陳舜臣以及他所走過的那個大時代的一把重要鎖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