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資深航空人
天草五橋孕育文學和電影
近年因為酷MA萌(俗稱熊本熊)在日本國內與國際爆紅的熊本縣內,有個隱藏版的勝地──天草。其風格較為低調成熟,但當地對於交通與觀光的用心經營,同樣也令人激賞。
我年少時,台灣曾經長期禁演日本電影,有趣而刺激的是,第一部解禁的,竟然是當年同步在日本極為風靡的經典魔幻片:《魔界轉生》。說它有趣,是因為台灣觀眾應該沒有幾人看得懂該片潛藏交錯、深厚的日本歷史背景;刺激的部分則是,當年台灣哈日族青少年如我,大概都一定會被電影表面的驚悚靈異、殘忍砍頭、女妖袒胸、男男互吻等橋段,震懾到睡不著覺。
天草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前述酷MA萌的企劃推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送行者》電影的編劇──小山薰堂,正是熊本縣天草這個地方的人。知名科幻小說《銀河英雄傳說》的作者田中芳樹,也生長於此地。
至於《魔界轉生》,則是一部與天草有關的奇幻名著。棄醫從文的小說家山田風太郎,出生於19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也是《大亨小傳》繁華與瞬間衰落的經濟大蕭條之際。山田風太郎和《鬼太郎》作者水木茂,同年出生,也都對妖怪魔鬼深感興趣,不同的是,山田風太郎還對日本歷史與武功研究頗深,是日本文壇忍術文學的鼻祖大師。他的「忍法帖」系列作品,總銷量達三百萬冊以上,並衍生出當代與後世,無數的動漫電玩文本。《魔界轉生》的故事裡,山田風太郎讓爭鋒的忍者伊賀霧丸、劍客柳生、宮本武藏、妒恨得不到真愛的絕世美女細川夫人、修道不成的寶藏院和尚⋯⋯等,都因為一生懸命的宿願未了,受到傳奇人物天草四郎的魂魄誘惑,一幫鬼物化為高強的群魔,展現讓世間驚嘆的奇幻武術與法力,最後才被亦正亦邪的妖刀盡除。
爵士樂火車追尋殉教歷史
這部小說雖然奇幻詭魅,但從宮本武藏、柳生、伊賀到妖刀,卻都是日本真實的歷史,其中顛覆的正邪善惡哲學,也相當深刻。主角天草四郎,正是天草當地壯志未酬的悲劇英雄。十六歲,俊美聰明的他,深受當地人民愛戴、暱稱為「天童」。天草四郎率領長崎、天草一帶的百姓們,為了虔誠的天主教信仰,反抗幕府不人道鎮壓,最後這孩子,和三萬多人殉教,死在母親懷裡,猶如聖母聖子的形象,十分慘烈。四百年前幾乎屠島滅族的歷史教訓,日本人選擇留下痕跡,書寫傷痛,最後回歸融入,化身地方的傳說、風土,雋刻成為壯麗風景,成為吸引日本甚至國際遊客的秘境元素。這讓我想到,要昇華台灣的二二八事件,或許不必掩飾、不必強迫遺忘,也可以參考如此方式,兼容並蓄與轉化。
天草諸島,在地人告訴我,是由大小超過兩百個以上大小島嶼、礁石所組成的。從熊本本地到天草諸島各重要大島的交通,除了海船,早於1966年9月時,也在天草當地有志之士的力主下,已開通了被譽為日本百大路線之一的天草五橋,在地人有一個很詩意的說法是:五橋,從此串起了天草諸島的「珍珠」。
遊覽天草除了搭乘天草航空,最棒的交通規劃還有:坐周末行駛的觀光火車A-TRAIN,由熊本站搭火車到三角站,再接駁天草寶島線的快艇,到天草上島的港口。沿路風景宜人,車掌小姐除了會送上紀念明信片與印章供遊客打印帶回家,還會貼心的手執火車照片牌,主動詢問旅客是否要替你與同遊者拍照留念,更不忘提醒大家欣賞窗外正在經過「御輿來海岸」。那是一些因為巨大潮汐落差,退潮時,在沙灘上留下的曲線,猶如雕刻般美麗。而快艇沿途,會經過星羅棋布大大小小、風景秀麗的天草諸島島嶼,偶爾可看到有人悠閒的在上面釣魚,船上視野極佳,還能一親天草五橋的遠近姿態。
三角站所在的三角西港,今日看起來,雖然是靜謐的小漁港,卻大有來頭。2015年,此地因為開港於1887年,屬於明治維新三大築港之一,而被列入世界遺產,將近一百三十年前,還曾經有過法院、商船學校、水產試驗所,警察署長官舍等等設施,現仍遺存某些建築物,重視歷史文物考據的日本影視工業,還經常前往此地取景,包括電影《神劍闖江湖》、NHK連續劇《坂の上の雲》,都曾出現三角西港為背景。前述的A-TRAIN、寶島線快艇、甚至三角火車站,都是申遺之前,九州鐵道找來號稱鐵道魔術師的水戶岡銳治(台灣的太魯閣號電聯車,就是改編自他所設計的九州JR885系電聯車),所整體規劃的。這列2011年10月8日登場的人氣觀光火車──A-TRAIN,「A」取自「天草(AMAKUSA)」與「成人(ADULT)」的第一個字母,天草四郎十六歲成仁取義,該旅途有溫泉、海鮮、爵士樂、雞尾酒、航海、壯遊,也象徵了某種神祕的成年禮儀式。
黑、金色交錯塗裝成的車廂體,號稱原創精神來自於十六世紀傳入天草的南蠻文化,車內的色調,採穩重大方的設計,並有古典彩繪玻璃裝飾及「A-TRAIN BAR」小酒吧,供應天草當地盛產的凸頂柑製作而成之「地方限定」雞尾酒,整體風格華麗而復古,由DUKE ELLINGTON樂團唱紅的爵士經典名曲:「TAKE THE A-TRAIN」不時在耳中響起,而且是由日本爵士樂名家向谷實改編、風行當地的版本,和洋的爵士風情,真是比爵士樂發源地美國紐奧良還迷人。火車木質的溫潤裝潢,沙發,長凳,吧檯旁,看似應該放置洋酒的酒櫃裡,卻是布置著天草四郎、四郎之母與十字架教堂的小雕像,以及有相關記載的歷史書籍和小說漫畫。火車緩緩駛進上有十字架、充滿明治維新風情的三角火車站,再轉乘明亮現代猶如遊艇的快艇,到達天草諸島。浸泡露天溫泉浴池裡,一面欣賞如浮世繪般的海中諸島,在日出日落的金光中,呈現夢幻迷離、蓬萊仙島般的景致,一面懷想四百年前,日本那場彷彿中國太平天國的宗教迫害中,天草四郎這樣一位秀逸壯士,如何信守自己的靈魂信仰、反抗權威、力挺鄉親父老而捐軀。整趟旅程都讓人再三回味,久久難忘。
對照我國的觀光行程設計,似乎經常充斥著庸俗無聊的商業氣氛,缺乏屬於當地特有、本土的人文元素。其實台灣不乏美麗的自然景觀,也歷經荷蘭、清領、日治與民國政權,充滿與亞洲各國不同的獨特人文風情。但是我們卻看到全台各地小鎮都呈現出類似的樣貌,販賣著大同小異、中國製的粗糙紀念品,加上失去在地風味、毫無本土特色的攤販小吃,這樣要如何吸引本國與外國遊客一遊再遊呢?
再就交通建設本身來看,交通建設的初衷,就該是為鄉里地方造橋舖路的美德與發心,不是好大喜功的所謂畫國際市場大餅,當然也不是引清兵入關的把戲。觀察天草五橋;還有全日本最小的航空公司──只擁有一架飛機的天草航空,竟然能那麼努力守本分的細心經營著當地、日本國內、以及來自世界各國的國際遊客;甚至是從熊本到三角的火車路線⋯⋯原本,這些交通建設,都是著眼於服務當地居民和工作者的通勤運輸,把民生當成最初衷的出發點,然後逐漸拓展到日本國內的交通觀光,最終,再將服務觸角伸長,及於國際觀光旅遊和交通的服務網路。例如:觀光客搭乘的觀光列車,就必須事先預訂,且增加指定席費用,才不致影響當地人的通勤交通日常生活,這樣,即使沒有觀光客來,也會有本地人的基本交通需求,支撐基本運輸供需運作。反觀台灣的普悠瑪號,卻是連當地居民都訂不到,全部被旅行社所控制。只要中國一恐嚇不讓陸客來,台灣的旅遊觀光業甚至交通運輸業者,就都要慘兮兮甚至停擺。真是兩種思維,造就了兩樣截然不同的景況。
熊本原是一個沒有什麼現代魅力的鄉下縣,可以大手筆找來當地出身的創意大師與鐵道大師重新設計,讓偏遠的國界重新轉生,包裝成為一個觀光大縣,令人欽佩。身為台灣人,我嘆息雖然A Train與太魯閣號都出自水戶岡銳治的設計,台灣的主其事者,卻完全沒有辦法營造出類似的迷人風情。水戶原本是一位家具設計師,官方卻願意信任與託付,讓他發揮創意,任由他大膽把原本早已禁用於火車的木頭材質,再次復興,以最新科技進行防火防燃處理,打造復古、與歷史文化無違和感的氛圍。
可見花錢雖然重要,卻還不是最大的重點,關鍵還是和主事者的文化底蘊有關。台灣在力圖成為觀光大國的同時,應當尋找在地與國際化兼具的歷史文化和藝術成份,以中央政府的高度,整體重新設計與規劃。否則當F4與飛輪海都被強國的娛樂界所取代,好吃的小籠包已經世界各國到處開店,缺乏獨特性的廉價文創氾濫又被抄襲時,台灣還能憑藉什麼來吸引國內外的觀光客?還是最終只能淪為屢被威脅、只要陸客不來台就徹底完蛋了的小島國呢?這些問題真的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