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台北市,居住地基隆市。淡江大學中文系畢,國立師範大學教育學分班結業,曾任廣告公司文案、國會助理、編輯,現任允晨文化發行人。喜歡旅遊、看電影、漫步和攝影。於《文訊》撰寫專欄「書時間」(二○一二~二○一四),文章、隨筆散見報章雜誌。著有《書,記憶著時光》、《流光——我的中年生活》。
吃完了麵,付了錢,就離開麵館。走了一段路之後,忽然聽到很久沒聽到的,亟其熟悉的汽笛聲,出現在這個陌生的街頭。太不可思議了,我遲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要去趕赴一場發表會,然而,終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這種聲音是水煮開了,沸騰的蒸氣穿過茶壺蓋頂的汽笛,所發出來的。出現在街頭的聲音,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賣麵茶的麵茶車,聽到這個聲音,瞬間把我拉回童年,那早已遺忘的時光。在這個下著冷雨的夜晚聽見,實在是太夢幻了,這種夢幻是因為你以為你不會再聽到了,畢竟,離童年已不只是五百里路。
麵茶車就在我剛離開的麵館前停了下來,想來是有人向他招手。一位小姐買了兩碗,然後,又從附近公寓衝出了一位媽媽,一口氣買了五碗。你呢?你要什麼口味?需要幾碗?老闆問。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只要一碗。一起等候的那位媽媽好奇地問:你買甚麼口味?五穀綜合的麵茶。我一直到此刻都還覺得很不真實。才剛吃飽,是不需要再喝一碗麵茶的。我記憶中的麵茶口味,是花生?還是芝麻?真忘了,但那紮實綿密的麵糊滋味卻很深刻,更記得清楚的,正是三輪車上裝著各種穀粉的瓶瓶罐罐,以及最重要的代表物,一把超大晶亮的水壺,有著長長的壺嘴。長大的好處之一是,你終於可以從正上方看著水壺和水壺底下藍色的火焰,車上應該還有一個瓦斯桶吧。賣麵茶的中年老闆,就這樣,一腳一腳地踩著爐火不斷的麵茶車,在大街小巷裡穿行,做著買賣,這是一種怎樣的營生?
雨勢不小的夜晚,老闆穿著雨衣,戴著斗笠,放下了車篷頂上捲起的透明塑膠布,就在防水布內,取碗,勺麵粉,加上其他穀粉,再淋上煉乳或黑糖,拿起了車上的大水壺,沖了起來。那一條細長的水柱,帶著高溫的熱氣,以完美的弧線,沖到碗裡時,香氣四溢。就是這味道。就是這種手藝人般的架勢。如果不是街道上不時有車子經過,濺起水花,你一定以為自己在看電影或身在夢裡:但電影裡,是不會有這種氣味的;而夢境裡,則完全沒有溫度色彩。這又冷又熱的夜晚,我揹著沉重的書包,等著一碗麵茶,非常不真實。我從沒想過我會這樣站在街頭。
這麵茶車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很好奇,它好像布袋戲裡的幽靈馬車,倏地躍上了街道,沒有人知道它的過去,也沒有人知道它將往何方。我問老闆:你平時都在哪裡賣麵茶呢?就到處賣啊!你從新北市過來的嗎?我就住附近。嗯,他大概才剛開始營業吧。我很想知道他有沒有自己的麵茶車地圖?想探知他的路線。攤車的製成年份看起來比他的年紀還大,即使漆著綠漆,也帶著一種收斂和過時的色澤,不具潮流感的鮮艷。他說自己是第二代,這車子是從父親手上接過來的。我又再看了一眼老闆,和印象中賣麵茶的老伯差很多,看起來倒像是五年級的同學。賣麵茶的技術,關鍵在於麵茶的製作,如何炒出好麵茶粉,是首要絕活,沖熱水則是基本功,要夠遠,麵茶才會均勻,而臂力則要穩定。我很想和他多聊,怕耽誤了他做生意,拿到了久違的麵茶,就離開了,一時捨不得吃,一直帶進捷運車廂裡,直到下一個定點,才在地道出口吃了。
很多同輩的朋友和我都有相同的記憶,那種在深夜裡,尤其是寒冬的夜晚,聽到熟悉的汽笛聲,在街頭傳盪,很多人會打開家門,走向麵茶車,有如一種無意識的集體行為。當然,這也像是聽到(少女的祈禱〉般的召喚,只是情感完全不同。尤其是麵茶那種溫暖綿密和飽足的口感,沖淡了冬夜的寒氣,一個終生難忘的甜蜜時刻。
麵茶到底從何時何地興起?頗難考,只在清朝詩人楊米人的〈都門竹枝詞〉中,留下少見的文字記錄:三大錢兒買好花,切糕鬼腿鬧喳喳,清晨一碗甜漿粥,才吃茶湯又麵茶⋯⋯。在今天的中國,也依然有著吃麵茶的習慣,風氣不減,有人問起風行原因,回答頗有意思:一為開脾健胃,二為過過口癮,三為晨練充飢。前二者就罷了,第三者和我輩兒時的印象,完全不同。
麵茶車從手推車時代,到三輪車時代,到日漸神隱於市井,穿過我們的童年,踩進了中年,見證時代變遷,寫滿自身的滄桑。在這個路過的街口,驚見一部麵茶車,不預期地從夜色中駛來,猶如驚夢。還好夢醒時分,麵茶的溫度滋味,依然唇齒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