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光:那⽇我搭上從東京開往福島的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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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導演陳果曾執導⼀部反核主題的奇幻電影《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埔的紅 VAN》(2014)。在這部⿊⾊寓⾔電影裡,⾹港倏忽變成⼀座無⼈的空城。2015年8⽉7⽇,在廣島長崎原爆70週年前⼣,早稲⽥⼤學地震重建⽀持計畫向政府申請進入福島核災管制區,我也搭上了那⼀部從東京開往福島的巴⼠。
在早稻⽥⼤學法學部的安排下,這是⼀場國際學者的學術考察,進入第⼀級輻射警⽰的紅⾊管制區,進入災後重建煥然⼀新的市政機關浪江町役所座談,⾛進荒廢的農⽥與復育栽培的苗圃場,⾛進當地民家有災民為我們導覽⾃⼰的家。早稻⽥⼤學是311後第⼀間動員投入災後重建的⼤學機構,早⼤法學部更長期義務提供災民與政府間的法律扶助。這樣的努⼒,無庸置疑是相當可敬的。然⽽,從繁華的東京到無⼈的福島,這⼀趟福島⼀⽇⾏既現實且殘酷,實質上更接近⼀場災區觀光或廢墟地景的「⿊⾊觀光」(dark tourism)。

當我從福島回到現實世界之後,覺得應該寫些什麼留下紀錄,畢竟如同主辦單位所⾔,參訪主要⽬的便是希望向國際社會傳達福島核殤的慘痛經驗,歷史便是為了不要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但或許是景象太驚⼈,失語說不出感想,又或許是另⼀種什麼樣的情感作⽤,提醒我⾃問我要寫些什麼呢︖想來⾃⼰既非核能專家學者,又並不是長期致⼒廢核議題的倡議團體,我⽤什麼發⾔位置、有何資格正當性⽽寫呢︖難道我要寫的是⼀場遊記嗎︖不是的,沒有必要。

回台不久,新聞刊出⼀位波蘭攝影師Arkadiusz Podniesinski的福島攝影圖輯,他交錯使⽤長短距離凝視不⾃然的災區,搭配好幾組空拍鏡頭⿃瞰福島更添視覺說服⼒。我還記得有⼀句標題很動⼈:「被⼤⾃然接管的福島」。確實,眼⾒那些被地震與海嘯⾃然之⼒擠壓扭曲變形的⼀團事物,⽽後在鋼筋或廢鐵空隙之中雜草叢⽣的求⽣意志。在災難現場,你會格外感受到所有⾔之鑿鑿官⽅修辭的虛妄與現代科技⼈造物的脆弱。

但在此同時,閱讀本地媒體所下標題:「波蘭攝影師搏命踏入福島禁區」、「勇闖核災區」、「深入災區重現被世⼈遺忘的福島」。過度英雄化⾒證式報導攝影的視覺修辭與媒體語⾔,令⼈不安且充滿違和感。我像個普通遊客那樣⼼想,那些地⽅我也去過,福島不是死城,沒有你們所想的沒有那麼危險︔福島還不是廢墟,災區重建仍存活於當代,還不允許⾛入歷史,⽽我們也不曾忘記過福島。

我記憶中的福島,無⼈的空城,更像⼀座⼤型⽚廠,鏡位⼀切都有點傾斜的廢墟。⼤約像是哥吉拉東京上陸之類的⽚⼦。畫⾯來得太快,無⼒形容。最驚⼈的或許不是空間,是時間。就在你發現⼩學校裡所有的時鐘都停在同⼀個時間的那⼀刻(這⼀幕很難不讓⼈聯想起⽇本攝影家東松照明的長崎原爆影像〈11時02分〉)。下午3點38分,那是海嘯來的時候,福島斷電失去了電⼒,福島第⼀核電廠失去反應爐。請⼾漁港邊的請⼾⼩學校,這裡距離福島第⼀核電廠只有五公⾥,海嘯在四⼗分鐘後抵達,國⼩禮堂的地板都變成了海波浪,非常寧靜⽽且完整地記憶了時間的所有形狀。

⾯對作為景觀的災難地景,我不免開始回想⾃⼰所⾒的福島有何不同。就拿台灣近來的核廢儲放爭議來說吧。我想起福島的⿊⼟,在⿊⾊塑膠袋內的是受輻射外洩污染過後的表⼟,在某種意義上那或許是⼀種最⼩的低階核污廢料。⿊⼟與挖⼟機,政府雇⽤了⼤批⼯⼈在輻射禁區之內進⾏淨化⼯程,為此開設了⼀間供管制通⾏的警察與淨化⼯程⼈員專⽤的便利商店,但這不是⼀間24⼩時營業的7-11,只配合⽩⽇勤務的勞動作息。可以想像的是,只有經濟弱勢者才願意每⽇暴露在⾼風險的輻射災區從事不穩定的彈性聘僱⼯作。政府加倍提⾼了薪資,掩飾了這樣⼀種充滿相對剝奪感、以命相博的勞動。

隱⽽不顯的不只是勞動正義,還有核能污染的倫理問題與⿊⼟的分配政治。我們很難不震攝於成千上萬袋⿊⼟堆放於廢棄區的⿃瞰視覺尺度,但在展⽰政府除污淨化⼯程成績之餘,不妨從那⼀袋每家⾨前常⾒的⿊⾊垃圾袋來反身思考台灣當下核廢儲放的倫理問題。就像那句的核能流⾔⽼話:我家前⾯不要核電廠(核廢料),除此之外在哪裡都可以。福島⼈會忿忿不平是可以想像的,福島核電廠99%以上電⼒都是供東京都使⽤。不要說⾼低階核廢料了,連最⼩的核污廢⼟都存在儲放位址的責任歸屬問題。在福島各町地⽅⾏政處理應變程序不⼀的情況下,並非所有⿊⼟都集中隔離儲放於廢棄場,在部分地區甚至⼀度要求災民將⾃家⿊⼟儲放⾃家院內。

問題是,⿊⼟之外還有另⼀種更⼩的核污廢料,那是為了處理污染⽽產⽣的另⼀種污染垃圾:綠⾊塑膠布覆蓋下的是淨化⼯程所產⽣的制服回收廢棄物。這些公家的垃圾又該存放何處呢︖試想,如果核廢不可以儲放在新北市,難道就可以儲放在離島的蘭嶼或烏坵嗎︖假如⼤台北地區每家都有⼀桶⾃⼰的核廢料︖這真像個⿊⾊寓⾔故事。我們能夠想像在使⽤者付費以外的使⽤者倫理與風險均攤機制嗎︖

今年是 311 福島核災五周年,台灣每年照例會舉⾏「非核家園」的遊⾏。你還記得嗎︖兩年前的那⼀場佔領忠孝西路廢核遊⾏︖我還記得。那⼀⽇不相識的⼈們並肩躺在忠孝西路上,那⼀夜不相識的⼈們緊緊相擁以⾁身相抗。我記得,原來這就是被鎮暴⽔⾞噴了,被警察拉著領⼦在地上拖⾏,被雙⼿雙腳抬出去,然後躺在地上破⼜⼤罵的感覺。我還記得,原來這就是全身濕透,發抖著⼿指滑⼿機,⽽早起的路⼈會遞給你乾⽑毯,送給你熱鮮奶,跟你說⾟苦了。我記得那個四⽉清晨很冷,⼀個⼈坐在路邊發呆。驅離仍在繼續,早晨清道夫的⽵掃帚從腳邊刷刷掃過,沒多久後這條忠孝西路又會回復的乾乾淨淨,像沒事⼀樣。

我還記得,我們不會忘記。今年 312 廢核遊⾏,我們還要上街去。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