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北市聯醫松德院區精神科醫師、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名譽理事長、北市聯醫「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心理治療督導,部落格和臉書是「文三七人在它稻和鷹的糾纏裡」。
做市長的職位,該做些什麼超乎個人的情感和想法,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但是就個人層次來說,在二二八期間騎腳踏車的雙塔行程裡,關於汗水和淚水的課題,以及是否為包容的課題,倒是值得從心理學角度來想想,何以引來兩極化的議論?試著和其它情境做比較,來推論和想像這次雙塔行裡的心理學內容,但無意說這一定是當事者內心的感受。
除了高級腳踏車和以前的鐵馬有所不同外,這個行程回頭看來有多少反映著二二八和白色恐怖後,多少台灣人(不論是所謂的本省人或外省人都在裡頭)騎著古老的鐵馬,默默流汗地工作或者什麼也做不了只是無神的日子。加上相關家屬需要四處奔波度日的情景,的確反映台灣人在汗水裡度過了辛酸歲月。
在多年畏懼隱藏後,這些辛酸和汗水的確需要被看見。以前緘默度日是在畏懼被報復的心情下,至於不再需要擔心被報復的心情後,如何讓人看見當年汗水的辛酸和受苦,除了制度上要開放透明,讓受害者不再對外在的環境恐懼外,當然相關者也需要時間進行所謂放下這些恐懼的過程。
累積台灣人處理創傷的品味
也許當代高級踏腳踏車反映的是一個品味課題,筆者不是以錢的價值看這件事,而是觀察人在解決創傷問題時會經過什麼路呢?雖然這「路」的說法是比喻的,也反映了一些心理真實,試想如果改騎早年可以載貨的鐵馬,在雙塔間奔波會是什麼場景?或是什麼效應呢?讓筆者想到的不只是解決問題而已,而是同時注意解決問題的方式和態度,除了就事論事像餓了有東西吃就好了,還是會有所謂的品味之戰?一如前人有汗水在外,淚水在肚子,現在也是汗水外流就好了嗎?
既是談論品味,就不只是歷史事實,也摻雜了人性的心理真實了,也就是感受和想像的課題了。當然要有更多的歷史真相做為基礎,雖然歷史真相的路其實難度也不少,只是筆者焦點在心理真實的課題。筆者所謂的品味之戰,不是起於高級腳踏車的概念,而是在處理創傷事件的過程裡,我們需要多少的細緻呢?只是騎一趟單車之旅就要來掩蓋住,需要多少細緻心理處理的流程?
這過程勢必會涉及歷史真相和心理感受,以及人在愛和恨的沼澤裡,每個步驟需要做一些選擇,而任何選擇除了潛意識的力量只能事後才知道之外,意識上的選擇就涉及了一個很主觀卻真實的品味課題,也就是選擇什麼方式來表達的過程?
柯市長的選擇表面是有突破和以前有所不同,但是在心理層次卻是很原始的反映了台灣人從以前到今天的處理模式。但是否還有其它方式呢?因為這課題有些什麼可以影響選擇,再從各式主觀選擇裡,累積出台灣人處理創傷的品味呢?
汗水憑什麼要取代淚水呢?
從柯市長在終點,帶著淚水唸出文稿,提出汗水和淚水的課題談起。如果要以汗水取代淚水,這是什麼意思呢?這種取代是可能的嗎?如果有短暫效應這是怎麼回事?如果回想台灣人悶不吭聲,以汗水度日暗暗流淚的方式,已經過這麼多年了,何以大家仍覺得需要再進一步轉型正義的呼籲呢?是否意味著原來的方式就算是文明和克制,但那是在恐懼下的文明和克制,仍不足以處理掉人們心中的苦澀和辛酸?
如果談到或想到這些傷心的往事(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往事),還會忍不住想哭泣,為什麼也要別人不能哭泣?當自己從汗水得到一時的解脫,誰有權力可以說就是以汗水來取代淚水呢?何況從結果來看,一路上的汗水再加上最後的淚水,這是總體反應,有那個能取代什麼嗎?也就是,汗水憑什麼要取代淚水呢?汗水有這麼強勢嗎?
不過這些說法在一般來說的確是常見的,當最受苦的內容難以面對,就會有取代的內容出現,而且當事者的確在一時之間會覺得,原來的苦痛是可以被取代的;或者是佛洛伊德所說的昇華作用,但是這不是容易的過程,肯定過了頭時,那種取代就變成另一種對於原來苦痛的暴力。
畢竟,原來的苦痛要表達時會遭遇阻抗(自己內心或別人強力勸阻),但這並不表示那些苦痛就要完全沈默不再作聲,仍會伺機表達,只要回頭看台灣歷史從失語和失憶,到目前的逐漸能表達的過程,就像米蘭.昆德拉說的「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這也顯示原本意圖以汗水來取代淚水,但是結局是兩者在不同的時候出現,這是整體反應,不是誰能取代誰。
妥協得有品味就構成了風格
如果不是明顯的外力以暴易暴,是很文明的作法,也是昇華的一環,但這是不夠的,除非我們大家都接受,失憶的就失憶,然後大家續繼快樂。雖然我們不能強迫誰的記憶該出現,但在整體上是要有機會讓失憶的成為記憶,只是依心理治療的臨床經驗,有了記憶這件事,起初的反應的確是比原來的失憶會更痛苦,因此在心理治療早期有些個案會因此就離開了,不是無效而離開,而是有效,但有效帶出的新記憶是痛苦的,需要時間來消化。
就心理世界來說,意味著一切都是內心各方勢力妥協的結果,愈高的理想愈需要妥協,不然處處是兩面刃,當然也要妥協得有品味,這就構成了風格吧,不會只是單純的善惡二分,也不是大家期待的善一定戰勝惡之類的,而是一個過程裡善惡並存的交換和妥協,但期待清楚且能繼續走下去的過程,成為台灣人未來足以自豪的精神遺產。
沒有人可以幫別人決定如何面對記憶中的悲傷,就算整個社會覺得流淚是軟弱,只要有一人還需要流淚,誰能叫他擦乾眼淚呢?大聲說,往前走吧?不過事情當然不是那麼簡單,因別人的淚水的確會挑起自己的各式傷痛,這就構成了這個課題處理過程的張力。
就像我們在心理治療過程,一陣子後會覺得是不是該收起眼淚了,淚水是無法看清問題的,這就是細緻的地方了。如何對待這種情境,就變成當代人的文明了,雖然過去歷史的確不是發生在眼前,但就算是替代式的,眼前卻是心理真實的感受,因此歷史事實事件就會以其它替代式方式存在,這一直是當代的課題。
台灣人未來的精神遺產
大家都漸知道對於國家級的創傷,是記憶和遺忘的鬥爭。這個鬥爭過程在深度心理學裡可能發生那些景象呢?要記得和要忘記通常會一路爭鬥,但是透過身體的操勞而流出的汗水,無法取代淚水。如果硬要用汗水取代淚水,這在象徵上就是有種暴力的特質。
再運用另一個角度,來描述關於汗水和淚水的比喻裡所隱含的其它心理機制。也許不必太多的想像就很容易感受到,當年那些蒙受創傷者的無力感,人在無力感中要往前走,最常浮現的是要做一些有力的事,避免被深沈的無力感所淹沒。這是一個課題,當一個人在生存的過程,盡力做些事讓自己覺得有力感,有些人是走向再虐待他人來呈現自己是位有力的人,這在一些人會欺侮其他人是常見的現象。
如果由這再來想想,在積極的運動過程裡,借由汗水而達成某項挑戰或目標,的確是一種讓人覺得有力,也就是正向的活動,這當然有它積極和成就的面向,但是值得再問的是,這種有力感能夠取代無力感嗎?取代了多少呢?或者有力感和無力感也是兩件事,雖然做了一些有力的事,例如,被虐待的小孩抓動物或昆蟲來虐待時的有力感,能夠取代無力感?如果可以取代,何以行為會重複出現?
請記得這些描述不是要因此停下來轉型正義的巨輪,但如果有更多其它想像,或許可以更有細緻品味的處理過程,成為台灣人未來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