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台灣大學畢業,留學德國,從事寫作。新鮮空氣很重要,自由很重要,在中文裡呼吸很重要。
今年的「紀念大屠殺受難者的國際日」(International Holocaust Remembrance Day),同時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及聯合國成立70周年。
七十年前的1945年1月27日,蘇聯軍隊進入納粹德國最大的集中營,設在當時波蘭境內的奧斯維茲(Auschwitz–Birkenau,已在2005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之地)揭開了難以理解的恐怖,集體屠殺的現場。受難者主要為當時歐洲的猶太人,在來不及全面毀屍滅跡,執行納粹當局下令的所謂「最終處置」(die Endlösung der Judenfrage)的集中營裡……究竟以什麼樣的方式,執行了解決猶太人的方案?未曾使用任何戲劇腳本或存檔資料片,拍攝出史詩般的紀錄影片《浩劫》(Shoah, 1985)片長超過了 9 個小時,從1973年到1985年歷經了十二年光陰,在當時執行「最終處置」的數個滅絕集中營的遺址,法國導演 Claude Lanzmann 親自訪問了集中營的生還者、住在集中營附近的當地人、營區內「最終處置」的目擊證人,包括惡名昭彰的前納粹黨衛軍(俗稱SS)。從他們的記憶,他們的口述,極力留下正在遺失的痕跡,已經不在的過去。
反駁許多影片上有意無意製造出來的幻影,比如讓觀眾誤會集中營內的猶太人是在順從、有尊嚴的情況下進入毒氣室等。「這是一個謊言,暗殺了記憶」導演直言不諱。從頭到尾《浩劫》全片看不到任何一具屍首殘骸,對Lanzmann來說,複製當時在集中營區內的悲慘處境,並不是最必要的,反而那會是個障礙,阻礙了回想,回到當時猶太人被一步一步逼向死亡的過程――動員國家機器在有組織有計畫下進行的「死亡的工業生產線」(納粹SS成員的用語)。當時從歐洲各國被逮捕的猶太人,如牲畜塞進火車廂內運往集中營,男人、女人、小孩,兩到三個小之內,在特別打造的毒氣室裡被殺害,屍首被焚燒……「證據不是屍體,證據是屍體的不存在」導演Lanzmann在2011年回答,伊朗總統艾馬丹加所提出的對集中營大屠殺的質疑,伊朗人要導演在電視上證明,他們要看到屍體。
作為片名的 Shoah 一詞並非全基於在希伯來文中的脈絡,更多由於這是一個簡潔的、難解的言語發聲,無法穿透的詞,猶如無法粉碎的原子核一般。導演要做的是為當代的觀眾重建這個犯罪的現形,直接的,沒有中介的,唯有藉著如此呈現出來的第一手毫無掩飾的,對文明的反諷,原封不動的恐怖,才能讓觀眾回復從目擊者口中說出來的那些超出人性承受極限的經驗,並且讓那一段過去現形到當前。從處在不同位置,不同證人的口述,無法歸類,也無法順應說故事聽故事那套流行的期待。導演做到了讓一部影片……「一個句子、一個詞――那些單獨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反物質(antimatter),並且能夠彌補整個宇宙。」(引自M. Foucault在1966年關於文學的談話)。
細節逐漸浮現出的影像,語聲的間歇,塵世的虛幻,呈現在了觀眾眼前的時間和空間――持續數秒的長鏡頭對著空蕩的森林和田野,刻意穿插介入其間,抗拒著任何化約的、概括的常理推論。片中目睹自己捷克同胞被棍棒刺刀驅趕到毒氣室入口前,突來的一陣靜默,然後唱起國歌,站在一旁由納粹挑選出來協助滅絕工作的 Filip Müller(後來逃出奧斯維茲集中營的生還者)悲從中來,決心要和同胞一起死……說著說著鏡頭前一直表現平靜的他哭了出來,當他提到那些面臨自己死亡的女人,仍力勸他不要絕望不要一起死,活下去才能說出這些經歷。
走進位在柏林附近,薩克森豪森集中營紀念館(Gedenkstätte und Museum Sachsenhausen)的大門內,保留下來的某些建築和部分營房外,望去一大片空盪的操場刑場……異於一般的寂靜,像一面鏡子倒映著頭頂上的天空,閃爍在光影當中,四周的草和樹和土壤,彷彿刻寫著受難者最後的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