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大醫院醫師,現職羅東聖母醫院醫師及宜蘭監獄醫師
我目前看診的宜蘭監獄,收容人數大約3000人,是全國超收比率第二嚴重的監獄,僅次於桃園監獄的超收近50%。進入監獄時,會全身搜身,無法帶進任何通訊設備,自然也不可能四處走動查看,因此我能理解的監獄情形非常片面,就是在看診間的一隅。
超收的情況下,大家可以想見,對於受刑人以及監所管理人員,無論是在空間上、物質上都是極大的壓力。受刑人的皮膚病患病比率高得驚人,他們也不是每天有熱水澡洗的,一年有時候只有一個月有熱水,所以感冒的人在天冷時多到爆炸。
當初我進入監獄,是希望藉由對受刑人的服務,讓他們知道這個社會有很多人仍然關心他們,企盼他們改過自新,有機會回到社會上與我們共同生活。我常常想跟他們多聊聊,但是三個小時的看診時間,往往要看35-70名的患者,其實想多聊幾句,都是奢求。我唯一能做的是喊他們的名字,而非他們的編號,這是我把他們當作一個完整的人看的一種儀式。
就在診間的這個小角落,我看過黑道大哥、頂罪的小弟、詐欺犯、煙毒犯、強盜犯、殺人犯、強姦犯、政治犯....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們。
如果你要問我,對受刑人的感覺是什麼?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人啊。他們就跟你我一樣,就是血肉之軀,會哭會笑會痛會犯錯。只是他們犯的是刑法的罪,然後被抓到判刑。外面很多人是犯罪,但是不會被抓到,或者根本沒人有辦法辦他而已。
19歲酒駕撞死人的小男生,在我眼前一派天真,如果不問,完全就跟外面的一般年輕人無異。24歲賣K他命的小混混,雖然表情很倔,但是一眼就看出他的害怕與茫然。這些年輕人如果我們有辦法讓他回歸正常社會,而不是一直把他們往死蔭幽谷裡推,可以對社會產生多少正面能量?不要跟我說什麼他們自己要犯罪就是該死之類的屁話,我幹你媽的不是每個人都是跟你一樣可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找到良好工作過人人稱羨的生活,統計上,多數的受刑人的社會經濟地位、家庭環境都跟看得到這篇文章的你我有很大的不同。即便也有許多受刑人不是因為環境使然才犯罪,但我們要思考的是,我們到底是要教化他們,還是要讓他們永遠無法回頭?
(有關受刑人的社經家庭背景,有興趣的人可以看在《蘋果橘子經濟學》一書,對1990年代犯罪率降低的原因,提出的理論:洛伊對韋德案,此案中美國最高法院判定墮胎合法。李維特認為,出生在貧困和惡劣環境中的孩童,成年後比較可能會入獄服刑。在洛伊對韋德案後,數百萬貧窮且單身的婦女,可以選擇墮胎,而不是生下未來可能成為罪犯的小孩,20年後,這批可能犯罪的群體縮小,犯罪率自然跟著降低。他採用了比較統計分析法,顯示在洛伊對韋德案至少早兩年就將墮胎合法化的五個州,要比其他45州更早見到犯罪率下降的現象,而且在1970年代墮胎率最高的那幾州,90年代犯罪率下降幅度也最大。這很悲哀,但非常可能就是事實)
我無意美化受刑人些什麼,但我很討厭有人醜化他們。事實上他們往往被過度妖魔化。真正重罪的受刑人數不多,許多就是年輕人不懂事誤入歧途吸毒、被找去當圍事頂罪的。監獄有提供一些職業訓練的課程,但是非常不足。他們即使出獄,也沒有良好的就業輔導機制,甚至有些號稱輔導受刑人就業的行號,往往是利用受刑人無處可去,拼命壓榨他們。
我只是一個基層的監獄醫師,我沒有掌握什麼權力。但是我希望社會大眾知道,社會是一個常態分布,有好人就有壞人,但是極惡或者極善的人絕對都是少數,多數的我們都是介於善惡之間,都有小奸小惡。我只是希望對每一個人,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管他是馬英九還是陳水扁、白狼還是王炳忠,我都會把他們當成一個人看。只要是人,我們就要讓他活得像一個人。我們就要讓他的生活仍然保有一絲希望。當全然沒有希望的時候,只要是人就會反抗。今晨的六條人命,我聽到的是一聲聲對監獄與社會的控訴,與死去前最後的悲鳴。
我希望這個社會能夠用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待人,去看待生命。每個人的生命背後都有故事,有些精彩、有些黯淡、有些不足外人道、甚或噁心、黑暗。光明中帶著黑暗、堅強中又有懦弱,那又如何?這就是生命的本質。你我都是血肉之軀。
剛才又想了一次,我為什麼要進監獄去服務受刑人?
我想起學生時代去羅東聖母醫院當志工,在一棟建築上看到的:「你們為我最小兄弟所做,就是為我做。」
這是我回來宜蘭,進入監獄的原因,我想跟這些最小兄弟們生活在一起,跟同志、受刑人、婦女、孩童、老人一起。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社會,自然有方法互相溫柔對待。今日我為你們做的,他日自有其他人會對我付出更多的愛。而這個社會總有一天,能學會把人當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