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遊民生活考:貧民也該擁有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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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去了萬華龍山寺,參與一個特色導覽團,這個團有趣之處,是其導遊是個本地遊民,透過社會團體的輔助,成為導覽員。龍山寺前公園與遊民的連結眾所皆知,甚至到了汙名化的程度,如2011年台北市議員應曉薇在艋舺公園潑水驅逐遊民的新聞,相對地,許多社福機構也因而在此生根。

遊民聚集於艋舺公園,已有200年歷史。一群理應居無定所的行遊者,為何會在此駐留生根如此之久?台北城景快速變遷,遊民卻能在同一區域存在這麼久,甚至地區本身也產生了照顧這些「負擔」的機能,形成共存狀態。身為同城居民,應該對此有更多感受。我總是試著看見城市中的貧/平民,時時自省,切莫忽視光耀偉大城市背後的陰影,是多麼幽暗深邃。我希望能用我對遊民的觀察,希望他們能被所有人看見。

台北遊民的組成與整體社會相似,本省人、外省人、榮民、原住民都有。他們多是外來的勞動力。早期的羅漢腳,是從大陸到台灣的外來勞動者;現今的遊民,則有許多是從東部、南部北上打拼找工作,卻在職場上失敗的異鄉人。雖然並非所有遊民都如此,因為成為遊民有許多可能,也有台北在地人因為疾病、家庭因素等成為遊民。遊民集中在台北市的現象,代表了台灣人口流動的歷史。

遊民是居無定所的,艋舺公園不過是他們的知名聚集地。1980年代以後,台北公共交通發展日趨完備,萬華最大遊民聚集區的地位被中正區取代,以台北車站為首,位於中正區的各大交通據點,小至公車站,都吸引遊民進駐。至於龍山寺,即使公園長椅被裝扶手,被潑水驅逐,依然有遊民駐足。這就和宗教有些關係,自龍山寺建廟,香客絡繹,許多人還願,選擇在廟前發放食物給遊民。到底是有人發放食物才使遊民聚集,還是遊民聚集引來善心人士,這問題實在難解。不過宗教,包含後來出現的基督教社福團體,都因照護遊民而圍繞於此,成為遊民的居所。

遊民被貼上的是失敗與貧窮的標籤,外界總認為遊民是懶散、不工作的一群,但事實上大部分遊民都有工作,努力賺錢。只是他們大多是高年齡、低學歷的族群,能做的工作著實有限。工地臨時工收入較多,但勞力負荷重,年長者無法勝任,工地環境也處處危機,職場傷害沒有福利保障,醫藥費外,也可能造成長期無法工作的窘境。其他工作可能較不辛苦,但相對收入較低,幾乎所有工作都是臨時派遣,收入十分不穩定。而遊民選擇工作,其實透過十分理性的過程,考慮風險、體力、收入等因素。在沒有進食,必須減少熱量消耗的情況下,乞討可能就是較好的選擇,但卻要承受社會冷眼。隨著議員代表大眾將遊民視為必須「清理」的問題,遊民的污名就會如影隨形。

台北產業轉型,萬華大同興盛一時的打鐵、印刷、建築業沒落,同時製造大量失業人口,其中有些無法轉型就業者,便成為遊民。許多遊民其實有一技之長,他們並不懶惰骯髒,他們是台北發展下的犧牲者。經過完整的照護輔導,遊民是能夠整潔精神,重回社會的。當時初見萬華的導遊,實在難信他是位遊民,而非社區大學的文史講師,這是當地團體「芒草心」的努力,也促使我對遊民有更多關注。遊民聚落時常近在身邊,卻被主流社會嚴重忽視。單純慈善的救濟是不夠社會學的,我希望能看見遊民的結構性問題,不該把遊民當做要被減少、消除的存在,因為這是幾乎不可能的。如何成為一個能夠接受貧民的城市,期待社會正義平等落實,恐怕比建設城市更加重要,卻也更困難。

更進一步,我認為該從遊民的去污名化開始,必須認知到,雖然他們可能沒有房產,甚至沒有戶籍,但他們仍是同城居民,必須建立平等的溝通平台,使遊民不再隱身於污名的毛玻璃之後。遊民是需要被施捨的想法已不足夠,必須將他們的能動性還給他們,讓他們訴說自己的生命,成為有血有肉的人,進一步主動參與政策擬定。遊民不該是政府社福政策失落的一環,讓他們說、讓他們想,才有可能從結構上改善遊民處境。

再好的政府也無法保證人人皆能富有,或是人人皆能遠離貧窮,但應該做到的是,即使淪落貧窮,仍能維繫人的尊嚴與生活的溫暖,使貧窮不再是一輩子,甚至代代無法翻身的枷鎖。最後,要回應的是「Whose City?」這個問題,城市不該只屬於富人或中產階級,所有居住於此的,不論貧富,都該擁有這座城市。在眾人努力追求人權的同時,不能忽視貧民的身影,台北才能稱自己是座「人權城市」。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