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德轉型正義系列報導一】底層工人寫革命史:民主文物館靈魂人物賽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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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前的119日柏林圍牆倒下,一年後兩德統一,歐洲結束戰後長達40多年的對峙和分裂。德國在東德由威權轉型為民主後,即立法追討共黨黨產,開放情治檔案供全民調閱,並在監獄和情治單位等威權統治的遺址廣建紀念館,揭露獨裁政府侵犯人權和追究加害者不遺餘力。時值2014年國際人權日,旅居柏林的林育立將以一系列報導,回顧轉型正義在德國的實踐。


「剛剛才有一位八十歲的老人來,手上抱著一疊抗議傳單,問我們要不要」,賽羅(Tom Sello)打開東柏林一所百年公寓的後院大門,迎面向我走來。如果沒有事先看到報紙上的照片,實在很難想像,眼前這位身穿T恤和牛仔褲、自稱是「哈福曼協會」員工的中年人,竟是德國聯邦十字勳章年度的新科得主。正是因為他,圍牆倒後四分之一世紀的今天,民主運動的故事才有人繼續說下去。

當共產黨還緊抓著政權不放的時候,賽羅的正職是建築工人,副業是黨外民主運動的志工,冒著坐牢的危險偷印違禁品。自從東德在地圖上消失後,他就在暗無天日的後院,埋首收集東德民運的記錄。今年2014年,又是德國盛大慶祝圍牆傾倒的一年。

「公然挑戰共黨獨裁的公民典範」、「反對運動的檔案能留到今天,都是他的功勞」、「策劃的和平革命展覽大獲成功」,德國總統高克(Joachim Gauck)將象徵公民最高榮譽的勳章披戴在他身上時,如此讚揚賽羅。一向很少出現在公開場合、連張名片都沒有的賽羅,頓時成為全國媒體爭相採訪的英雄。

社會安定的假象

現年56歲的賽羅,家鄉是德東薩克森邦(Sachsen)的偏遠小鎮。青少年的成長歲月,正是東西德和解和東德經濟復蘇的1970年代,社會的氛圍有點像是台灣的戒嚴時代。「共黨統治的時候,街上到處是標語,官方一再歌頌社會主義烏托邦的理想,整個社會自我感覺良好,多數人只想維持現狀,表面看來相當安定。」

東德位居歐洲冷戰的最前線,入伍當兵是所有成年男子的共同回憶。不過,一下部隊,看到長官凌虐部屬,老兵罷凌菜鳥,軍隊裡原來這麼黑暗,他開始感到束縛。「軍隊是社會的縮影,社會問題在軍中看得特別清楚,那些標語和口號,根本全是謊言和空話。當兵的時候我常想,這樣的國家壓迫無所不在,實在讓人很難忍受。」

賽羅不願扭曲自己配合體制。一年半的義務役結束後,他拒絕當後備軍人,因此拿不到大學的入學許可,只好被迫到東柏林的建築工地討生活。「反正工地是社會最底層,再低也下不去了,」說到這裡,他一臉苦笑,像是在挖苦自己;「而且,當工人還有個好處,就是可以暢所欲言,談政治比較不怕被找麻煩,不用像其他人一樣這麼鄉愿。」

做小偷的刺激感

東德的高中校園厲行思想教育,強迫學生上兩年的軍訓課。1982年年初,共黨計劃修改兵役法,對軍訓課實施更嚴格的控管,賽羅看到新聞後憤怒不已,決定發起抗議。

共黨嚴密控制言論,嚴禁人民私下印宣傳品,連印表機都是違禁品,才24歲的他和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靈機一動到文具店買字母貼紙自製抗議傳單。他們先用底片相機拍下,一口氣洗了兩千張,然後半夜偷偷摸摸在電話亭和行道樹四處張貼,跟情治單位史塔西(注一)大玩捉迷藏。「好在沒有人洩露秘密,沒被逮算我運氣好」,我聽得出他心跳加速有點興奮,「有種做小偷的刺激感。」

與台灣從威權過度到民主時,環保運動所扮演的角色相似,整個1980年代,東德民間的異議人士利用森林污染和酸雨等環境議題發動抗爭,衝撞既有的威權體制。無畏特務如影隨形的監控,賽羅膽子更大了,臉上戴著防毒面具,在市中心的廣場上大搖大擺騎腳踏車,公開向拼經濟不顧環保的當局表達無言的抗議。正好當時的西德,上街反核和反戰的群眾,動不動就有數十萬人,「我們這邊看了也躍躍欲試,大家都認為國家必須改變。」

全國唯一的自由印刷廠

基督教會是東德境內唯一不受共黨掌控的組織,正好可以為民主運動提供保護傘。黨外人士吸取波蘭民主運動的成功經驗,並得到牧師默許後,1986年在東柏林錫安教會(Zionskirche)的地下室創立環境圖書館(Umwelt-Bibliothek)。從一開始陳列環保、反戰、人權的資料和禁書,到後來辦演講、放電影、為被查禁的歌手舉辦演唱會,短短幾個月,環境圖書館就成為全東德的反對運動中心。圖書館發行的地下刊物《環境通訊》(Umweltblätter)針砭時事,挑戰言論禁忌,作者網羅民運圈的菁英,與台灣的黨外政論雜誌《自由時代》一樣,都是民主化前反對運動的主要發聲管道。

賽羅既是《環境通訊》的寫手,也分擔排版、印刷、和裝訂的工作,教會的地下室成了名符其實的「地下印刷廠」。這些刊物到底怎麼印?我不免好奇。「一開始先用印聖歌的油印機,一次了不起印個幾十本,後來改用西柏林走私進來的電腦和印表機,發行量才急速擴大」。局勢急轉直下的1989年,每期可印2000本,「我們可是全東德唯一的自由印刷廠,」指著辦公室角落那幾台年代久遠的油印機和點陣式印表機,他自豪的說。

作票被抓加速垮台

1989年5月7日,東德舉行地方選舉。此刻民主洪流已橫掃中東歐,害怕丟到政權的東德領導人卻堅拒改革,堅持「東德色彩的社會主義」(注二),全國上下人心惶惶;愈來愈多的東德人開始「用腳投票」,繞道匈牙利和奧地利的邊境逃向西方。賽羅和他的民運夥伴們,分路到各投開票所監票,確定與官方結果有落差後,立刻將證據裝訂成小本子,偷偷爆料給西德記者。「東德共黨作票」的消息,透過西德媒體一下子傳遍整個東德,為原本就已經危機四伏的政局投下震撼彈。

「東德人都知道選舉是選假的,可是社會上有無形壓力逼你去投票,大家怕惹麻煩還是會去投,也都知道政府會灌票」,賽羅說。「我們去監票的人,雖然看不到選票,但至少能抄下開票後的結果,綜合各投票所數據,與共黨聲稱的得票率98.85%有相當的落差」。「這是東德史上第一次被證明作票,」談到這段陳年往事時,嘴角不經意露出微笑, 賽羅顯然非常得意。

民運份子於是利用民眾對社會的不滿情緒,每個月的7日在全國各地發起遊行,無視史塔西的追捕,參與的民眾一次比一次多。早在東德成立不久的1953年,東德也曾爆發百萬群眾大示威,靠老大哥蘇聯派坦克鎮壓才得以穩住局勢。如今再度遍地烽火,蘇聯領袖戈巴契夫卻公開宣布不插手,歷史不可能重演,更讓背後失去靠山的東德高層疲於奔命。

賽羅做夢也沒想到,選舉舞弊曝光竟成1989年東德政局的分水嶺。統治威信大受打擊後,垮台的速度超乎想像。十月初萊比錫的一場大示威,七萬民眾上街高喊「我們才是人民」、「不要暴力」,在場荷槍實彈的軍警卻不敢發一槍,天安門事件沒有在東德重演。一個月後,人民的力量終於衝破柏林圍牆,牢不可破的威權象徵就此瓦解。次年的3月18日,東德舉行建國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公平競爭的大選,反對勢力大勝,政黨輪替實現,從此踏向民主的不歸路。(待續)

 

注釋:

(一)史塔西(Stasi):東德國家安全部的簡稱,任務是政治偵防和打擊反對勢力,旗下的特務和線民滲透社會各角落。兩德統一後,國會立法開放民眾調閱自己的「案底」,至今提出申請的有300萬人。2006年上映的德國電影《竊聽風暴》(Das Leben der Anderen),即以史塔西幹員的故事為藍本。

(二)東德色彩的社會主義:東德最後一位強勢領導人何內克(Erich Honecker),在柏林圍牆倒塌前一年的用語,藉以強調東德不願追隨蘇共中央總書記戈巴契夫和其他東歐國家的改革開放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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