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出走於兩岸四地的異鄉人;在時空中遺落鄉愁的世界主義者。現為「看見香港小組」成員。
催淚彈,對陣雨傘。香港這一場被外媒稱之為雨傘革命(Umbrella Revolution)的佔領運動,也佔領了全球各大媒體的版面。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美國白宮、英首相卡梅倫、歐盟等等都對香港表達了關注與支持,馬英九也在雙十時對北京喊話,呼籲給香港民主。
近兩期時代雜誌封面,香港雨傘革命與黃之鋒。
「雨傘革命」在出口轉內銷後,有了更地道的版本——「遮打運動」。粵語中的「遮」即是雨傘,而「遮打」道,則是連結佔領爆發地金鐘與原定佔領地中環的一條幹道,這條路上,警察曾投下了十數顆催淚彈來驅散市民。
引用自由撰稿人張潔平的話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打亂了所有嚴密佈局的計劃,無論是起事者的,還是管治者的。而一切又發生得太自然,像一場壓抑已久的高燒,淋漓盡致。」[1]9月22日,學聯發起大學罷課一周,教授和學生們一起把課堂從教室搬到公共空間。罷課的最後一天,即26日週五,中學生也加入了罷課。是晚的集會上,學民思潮領袖黃之鋒突然說了一句「重奪公民廣場」,近百人隨即發起意外的衝鋒,闖入了層層鐵閘圍繞的「公民廣場」。之後發生的事,你我盡知,而在「重奪公民廣場」這六字中蘊含著故事的源頭與啟示。
Google Map上的公民廣場
「公民廣場」並非本名,官方名是(政府總部)東翼入口廣場或東翼前地。這棟新的政府總部「門常開」,2011年年中才投入使用,而東翼前地在原初設計中被規劃成示威區用途[2]。2012年的夏天,港府強推國民教育科,中學生組成的學民思潮便是在這塊示威區上抗議,並將之稱為「公民廣場」,開辦露天的公民教育課給前來集會的市民。這叫法不脛而走,叫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名,連Google Map也以「公民廣場」標示此地,在這山雨欲來的兩年中,集會抗議不斷在這上演[3]。
新政府總部示威區安排,東翼外旗杆位置即公民廣場。
到了今年6月,飽受爭議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交由立法會審議,如同太陽花的導火線張慶忠一樣,財務委員會主席吳星亮亦違反議事規則欲高速通過撥款申請,示威者一度衝破防線「佔領」立法會大堂。事後,港府便為東翼前地加裝圍欄,以免重蹈覆轍[4]。鋪陳公民廣場的來龍去脈,正爲了解釋何謂「重奪」。重奪的不僅僅是特定空間的使用權力,亦是重奪命名與設定屬性的權力,而這些無一不在運動中改變著空間的面貌。
「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空間並非默然無語地存在,而是時間走過所留下的痕跡,將一時的文化與觀念封印於一地。如果一個室內空間被標注上了「游泳池」三字,哪怕它依然公共,卻不再因為穿著暴露而受非難。同樣的道理,任何自然材料(包括建築物料)本身都無涉文化,但當它們按照人們想要的方式被組織起來,被命名、被使用,那麼就必然地牽扯社會文化,成為權力關係的發生場域。魯迅曾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促成這條路出現的,恰是人們由A走去B的動機與慾望。
在工業革命後的現代社會,興起的民族國家以技術力量背書,掌握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空間改造能力和空前的自信,大禹治水般的建設每天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動工。規劃者們以鳥瞰視野畫設計藍圖,從空中看著地上眾生,儼然成了上帝。
若留意馬路,中間略略拱起,略低的下水道口則設於兩側,受眷顧的是車。還有,住宅社區的出入口,攔擋車輛的閘亦設在正中,留下兩側縫隙般的路予人通行。我們身處在以車為基本活動單位的現代社會,而車又是中產的標配,馬路,便按中產們的意願長成了如今模樣。
在地面上行走的權力
所以,當金鐘政府總部附近的道路被佔領,車輛無法通行時,昔日的達官顯貴便顯得不知所措。有部長級的官員,知道示威者已讓出通道予步行,但仍然不滿自己的車無法駛入,而立法會建制派的議員也以近似的理由(車無法駛入停車場)拒絕復會。佔領期間,大大小小的公務員步行上班,不得不直面之前能避則避的傳媒,尷尬盡顯——不禁詫異,既爲「公僕」,為何要躲傳媒呢,「門常開」的政府總部又怎樣為這些「公僕們」提供了蔭蔽呢?
時間回到罷課第四天(9月25日),在政總「門常開」北面臨海的添馬公園裡,流動民主教室正開班授課。是日下午港大建築系教授朱濤講《在地面上行走的權力》,說道:「政總『門常開』,主要朝北面海對岸尖沙嘴遊客的鏡頭開,其南面與金鐘鬧市的連接就只有一座天橋,香港市民很難走進來。」[5]「門常關」的政府,爲公僕們提供了最好的避難所。
9月29日,佔領第二日下午,金鐘夏穀道。
如果站在金鐘夏穀道,面北,視線從大門緊閉的政總、守衛森嚴的公民廣場收回,稍向西側,便見到聳立的國際金融中心IFC(遠景)和解放軍駐港部隊大樓(近景)——衝突的三角關係一覽無遺。橫掃一切的金融資本主義正在全球各地掘出不屬於當地人民的資本空間、創造出文化霸權方便其運作。而此時此刻的香港,最顯眼的代表便是中國的權貴資本主義,而為其提供信心的野蠻來源,正是背著25年前嗜血記憶的解放軍。
若倒帶回到2009年下半年,那時候高鐵項目徵地,逼走菜園村村民,一批學生一步一叩頭地苦行,包圍立法會企圖阻止撥款通過。但項目到底還是上馬了。站在進入環球貿易廣場ICC的天橋上,俯瞰正在興建高鐵的西九龍,你或會問,這塊地,到底屬於誰?高鐵的軌道通向北京,九龍站的機場快線直達機場聯通世界,隔海又眺望著IFC(上文上圖),在ICC上班的人和香港有什麽關係?資本流動是無形的,但所謂國際化的「才俊們」便成為了載體,而高鐵和飛機等「空空間」(empty space)又成了「才俊們」的載體,合力在香港啃噬出一個大窟窿,一個本地人幾乎不去、倍感陌生的空間。
西九龍區域地圖,一個被金融資本啃蝕出來的不屬於香港在地的空間。標識左至右:環球貿易廣場ICC,九龍站(通機場),圓方Elements商場,高鐵工地(通北京)。
才俊們在高聳入雲的ICC中工作,家或許安在他城,購物可去隔壁彙聚名牌和國際商品的大型商場圓方Elements。朱濤老師是這麼形容圓方的:「你在地面上環繞裙樓走一圈看看,近1.6公里的距離,沒有一個小店向街道開放,沒有一條能讓你穿行的公共街道。全是車庫出入口、排煙機口、走火通道,加上圓方商場和九龍機鐵站的門廳……這開發商和建築師怎麼會如此變態,對人在地面上行走有這麼大的仇恨?」[5]住呢?附近有數個豪華酒店,也有高檔社區,提起它們的名字香港人常常發笑——「君臨天下」和「凱旋門」。
最溫和的抗爭
9月26日晚,一批學生成功「重奪公民廣場」之後,警察迅疾把他們團團圍住。而要求釋放學生的人群又里三圈外三圈地將警察圍住,數千人在政總外通宵守夜,並把這不規則的區域喚作「自由廣場」。
如雨下的催淚彈和胡椒噴霧,遇到了雨傘和口罩的迎擊,而這一戲劇化的衝突畫面,在社交媒體上不斷發酵著運動能量,令佔領遍地開花,沿着到港島海岸線一路延伸,又跨過了維多利亞港,散播到了九龍的旺角與尖沙咀。
這一切的發生,出乎衆人之想像,不僅僅在於警方的「光明頂行動」居然動用了87枚催淚彈,也因爲佔領者的有序與自覺。清理垃圾,回收資源,分享物資,大規模長時間的抗命運動佔領了馬路阻塞了交通,但沒有毀壞一間商鋪也沒有燒掉一輛車,這便是被英文媒體所頌揚的the politest protest。運動沒有領袖,沒有核心,一切自發、自爲又自我實現,張潔平在之後的文章中,「慶祝這純真的烏托邦」[6]。
這一特質在運動的所謂主場——金鐘最爲明顯,學生和社會精英主宰着這裏的節奏與佈局,每一場大型集會也在這裏舉辦。近日,義工組成的建築隊在搭了書桌,建了浴室,帳篷一頂頂鋪開發誓要長期抗爭。如果忘記這是馬路,你會誤以爲這是一個井然有序的住宅區。
但步入旺角,迎面而來的是另一種氣息。
散步在旺角彌敦道上
這是我第一次在彌敦道上散步。這條九龍最繁忙的主幹道,總是塞滿車輛,兩側開滿迎接自由行客人的金鋪、藥房和奢侈品店,狹窄的行人路上人與行李箱爭道。但一下子,車不見了,終於有一次我可以靜立在路中央,讓視野在南北方向無限延伸。錯覺自己好像時空轉移到了臺北101附近的大道,與衆人坐在馬路上等待跨年煙火的璀璨。
旺角是主流眼中的是非之地,給人以品流複雜的觀感,佔領遍地開花後常聽人說旺角的佔領者如何多元(混雜),而反佔中人士也在這裏挑起最激烈的衝突。不似金鐘那沒有紅綠燈的高速路,旺角佔區長鳴着紅綠燈的滴滴聲(原爲盲人輔助),時刻提示着:「從未受挑戰的秩序,在這裏已經消失」。
旺角近太子處,無名樂隊。
樂隊不會缺席,跑着調自娛自樂,懶理你是否能跟上合唱,在旺角,又有誰會care呢?極限運動(單車、滑板)旋即加入,哪還會有比這更完美的練習場地?小販也很快出現,賣現榨果汁和港式小吃。運動逐漸變成持久戰之後,被子枕頭俱全的木板牀被擺上了街頭,隔天,碌架牀(雙層上下鋪)又蓋過了前者的風頭。被攔截的巴士貼滿了便利貼、路中間隔開雙向車道的石塋寫滿粉筆字,極具創意的民主牆絲毫不比金鐘的Lennon Wall遜色。
(網上圖片)
但石塋上的粉筆字很快被抹去了,因爲最溫和的示威者們擔心運動結束後給清潔工人加重工作負荷。近兩日的旺角更是開席,打起了邊罏(火鍋)、麻雀(麻將)和乒乓,但卻在其他佔領者的噓聲中黯然離場。自然,這些插曲隔日被親政府的報紙拿來大肆炒作,也自然,更加地爲嚴肅認真的抗爭者們所唾棄。到底,香港的一些列抗爭與運動,總是小心謹慎地緊貼着民調數據中的「民意」,又步履薄冰地維護着形象。
罔兩問景何所待
「罔兩」,是影外微陰,即影子的無限多個影子們。《莊子・內篇・齊物論》中[7],罔兩問影子,爲什麼他不按自己的意志行動。影子接着問,它所跟從的「形/本體」又是否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呢?
無論罔兩與影(甚或形)是否在這場對話中尋得答案,站在罔兩的位置上,形影間才總算出現了一道裂隙。就好像從無限多形態的性小衆那裏,回看社會的男男女女,才會發現兩性秩序的無稽與可笑。而旺角街頭巷口那形形色色的人們,是香港這場佔領運動中的罔兩們。旺角的歌聲地下不羈,與金鐘大合唱的《撐起雨傘》截然不同。大大方方擺出來的牀鋪,就睡在馬路中央任你圍觀,不需要帳篷保護私隱。玩極限運動,玩紙牌魔術,玩手機遊戲,無需書桌讓人安心溫習。秋風送爽吃起火鍋,玩起乒乓——洗澡保持衛生?盡興之後再談。總之,東哥代表旺角千奇百怪的罔兩們告訴你:「仗義每多屠狗輩,西裝友靠唔(不)住。」[8]
散步在旺角彌敦道上,纔會感覺到金鐘的佔領區與政府總部這一對形影,拉鋸間又彼此依存,共處於同一套社會文化價值觀底下,共享着近似的審美——整潔、衛生、私有、剋制、理性、正向,一樣都對失控/失序抱着戒心,對多元多樣不夠寬容。司徒薇說,現在要保衛我們的生活,不是佔領是重奪[9],但重奪回來之後,定睛一看,原來已不是原本的生活。那一幅幅地,那一條條馬路,本可以任意馳騁,但重奪回來後迅即化作高度悲情、苦行式的示威區。佔領如果爭來了真普選,但鐵路是否依然入侵村莊,馬路是否繼續佔領農田,社區的想像是否依舊單一,而國際資本是否會停止啃蝕本土呢?
信報有評論將這次佔領冠名爲「一場後現代的社會運動」[10],無獨有偶,美國之音(VOA)10月10日的焦點對話節目中,王康評論道:「我認爲香港現在出現了後現代性的特點,就是去中心,去權威,去絕對,去封閉的體系。」但後現代的基礎在於反思反省,進而反叛超克「現代性」,倘若,最重要的反思環節尚未開始,已經被衆議驅逐,又該如何保持去中心和去權威呢?
香港的這場遮打運動,以最飽滿的激情衝擊了原有的秩序,但內化在港人心中的秩序感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迅速產生新的運動秩序,在衝擊法制的時候毫無保留地傳承了法治精神。那一個飄蕩在香港街頭的「影」,將無數「罔兩」盡數遮蓋了去,徒留自己與「形」一道,聞風起舞。
相較之下,我覺得臺灣在性別、空間、都更等範疇內有着更多更豐富的思想資源,大腸花論壇或許就是個好例子。讓被冷落的知識受關注,讓被邊緣化的弱者發聲,挪動權力結構給無權者賦權,在這一方面臺灣展現了更後現代、後殖民的一面。當臺灣在讚歎香港人的「革命」可以如此溫文爾雅之時,也要明白箇中玄妙,高度社會化、自我規訓的港人,在尋找更自由的主體性一途上,確實面臨一場長期抗爭。
無名有名李慧詩
黃金寶之後,李慧詩大概算得上香港最出名的單車手,在剛結束的仁川亞運上又摘得兩面金牌。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摘銅之後,李慧詩成了香港街頭巷尾的偶像,港府便找了她來拍公益廣告,大抵是說公路上踩單車的安全事項,其中一句臺詞令人印象深刻:「無論騎單車或者駕駛汽車,使用道路的權利是一樣的。」
單車在香港算熱門的體育運動之一,但絕對見不到在市區的馬路上會有單車出現。即使單車手再大膽,不顧危險騎上了川流不息的馬路,途中的司機估計少不了把他的祖上數落一番。所以這一項令港人引以爲傲的運動,都被從上帝視野進行城市規劃的設計師們,丟到了郊野裏特別劃定的單車徑上,好似廁所分男女一樣,馬路也有了專屬的特性。而李慧詩在國際賽事上的斬獲爲她贏得了話語權,這才幫助香港在道路想像上打開反思的缺口。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世上萬事萬物,在未被表述、未被概念化之前,大抵是背景般的存在。李慧詩爲「道路平權」正名定義,是次的佔領者或許也該發問:爲何道路長這樣?爲何社會主流認可馬路應優待車輛?又爲何現代人覺得效率、生產、發展與消費是如此重要呢?Cultural Jamming既已在旺角發生,便不必以噓聲驅逐;空間想像已然爲運動突破甚至重塑,不如像Jane Jacobs一樣想一想,爲何偉大城市會生會死,向David Harvey討教,一座城市爲何是爲有錢人而建,我們又該如何反叛。
同樣地,倘若爭民主爲的不是劣質的多數暴政,而是將主權重奪,讓生活自由地多元,那一場佔領運動應該怎樣展開反思、如何鋪開批判呢?當運動所爭取的實質性進展(收回人大方案)依然不着蹤跡,而「公民更覺醒」、「下次更多人站出來」等論述建構出來的「階段性勝利」又如此自欺欺人,示威者們是否可以另闢蹊徑,更深入地反思這座城市骨子裏的統治邏輯呢?承接着這場運動之後的一個世代,究竟想以怎樣的面貌和思想資源介入公共領域呢?
打開10月12日的明報,「星期日發現好生活」的最後一版,標題寫著「佔領,開拓馬路的可能」[12],採訪一位在彌敦道上踩單車的人。佔領的這兩個禮拜,原本最車水馬龍的馬路,成了全港空氣質量最好的地方,不禁幻想,佔領可以以一種怎樣的形式,永遠地持續下去,奪回土地,奪回空氣,奪回空間的想像。
這,或許是散步在旺角彌敦道上的時候,應該深思的問題。
註:
[1] 張潔平:〈佔領香港筆記──從廣場到馬路的72小時突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4] 《明報》,2014年8月29日;《蘋果日報》,2014年9月10日
[5] 朱濤:<世紀.空間政治﹕在地面上行走的權力>,《明報》,2014年9月29日
[6] 張潔平:〈十月一日,慶祝烏托邦〉,載於【紐約時報中文網】
[7] 原文: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8] 譚蕙芸:〈仗義每多屠狗輩,識佔梗係佔旺角〉,載於【主場新聞博客羣】
[9] 司徒薇:〈「保衛我們的生活」不是佔領是重奪〉,《號外》9月號
[10] Solstice:〈「遮打革命」:一場後現代的社會運動〉,信報論,2014年10月08日
[11] 政府宣傳片,鏈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zy7ONmStS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