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台大政治學研究所碩士生
臺南府城是臺灣文化重鎮,民權里所在的位置更是這座文化重鎮裡的樞紐。在鼎盛時期,這裡是海峽兩岸商賈的集散地,更是臺灣最大的商業區,對比當今的情景,此份繁華雖已落盡,但古韻猶存史蹟散佈,遙想昔日情景不禁令人詠歎。
一個里的發展如果可以與過往的歷史與文化脈絡相連結,那麼里的未來與過去就不是斷裂開來的兩個時段,生活在其中的人,我們的日常生活與所在地的地景與人文之間就是有機的關聯,好比土壤與植被,是生與養的關係,而不是人對地景與文化之移除與改造。
我們多半從現代國家的觀點來理解里長,視其為行政力量往底層扎根鞏固統治的基礎結構(infrastructure),而里所實施的公共政策便被視為國家治理的延伸與部署。換言之,里長的角色是國家權力自上而下的統治代理人,目的在維持治安與治理。用現代的觀點來看里長,其實里長的自主性有限,頂多是上級機關的傳聲筒。
但是,如果我們能翻轉里長的角色,使得里長能夠成為自下而上參與政策制定的「地方頭人」,使來自於每個里所獨有的文化養料與歷史底藴,成為保存生活樣態與創造認同的具體做法,那麼歷史的想像以及自身與人文地景的聯結,就是里長所必須要關心的重點。
臺灣西部沿海城市發展的方向大多由西向東,早期城西因為靠近貿易港口所以發展得較早,待城市西半部發展飽和之後,便往東半部拓展,也由於城西多由清代的古建築所先佔,較為晚期如日本時代與民國時期的建築,乃至于晚近的都市發展,就依其時序而由西向東推移。臺北盆地就是這種發展模式典型的例子,西半部的大稻埕在清代就已發展起來,而晚近的都市發展重心則轉向位於東半部的東區與信義區。
臺南府城的發展模式則有所不同,在清代中葉之後的城市發展大致類似於上述描述,但在更早之前從荷治時期開始,臺南府城的城市發展,卻是由東向西推進,其原因就在於臺南府城是一個不斷堆積成陸,海岸線由東向西推移的地形。早先為臺江內海的區域現今多半已成為陸地,也因為堆積的情形不均加上河川切穿,臺南府城的地形實際上東高西低,且地勢高低落差略為崎嶇。
在荷蘭人築城的時代,民權里尚是海埔地帶,現今已離海岸有一大段距離。而比民權里發展更早的赤崁樓與大天后宮,在其落成之時則是臨海的建築,民權里後起的繁華,正是海埔成陸之後城市發展由東往西推進例證。現在的民權里位於臺南市中西區西門路的西邊,而西門路在清代時即是臺南府城城牆的原址,因此民權里在清代屬於城牆之外的區域,而東西貫穿民權里的民權路,在清代則是東西向的主要道路,清代臺南府城的大西門就位在當今西門路與民權路的十字路口之上。
簡言之,民權里位於清代府城的西半邊,是府城「半月沉江」地勢的西半緣,而由於臺南府城由東向西發展的形態,民權里在清代府城築牆之後,才慢慢在城牆的西邊繁盛熱鬧起來。在當時,府城城牆外的五條港區,是新興的商業重鎮,往來商賈不斷,五條港即為五條內河運,僅能允許舢舨通行,從外海來的船運到了府城近海,都得換成舢舨載運,然後通過五條港運送上岸。
當時五條港中南勢港與南河港由東向西貫穿現在的民權里,而傍著南勢港北岸而建的北勢街更是貨物集散、買賣、裝載運輸的重要樞紐,往來輜重絡繹不絕。南勢港穿過民權里最後停在水仙宮宮前,祀奉「一帝二王二大夫」五水仙的水仙宮,即是當時商業巨擘三郊所籌建。至於南河港的北岸則建有接官亭與風神廟,在清代迎接聖旨與官員登陸的地點即在於此,可以說是當時出入台灣府城的重要關口。
現今,隨著臺江內海持續陸化,五條港已不復見,只剩下接官亭與風神廟仍然矗立,而北勢街則換了一個神靈的稱謂––「神農街」。現在神農街保留有清代的建築形式,走在神農街上仍能想像當時的情景,近年來在「老屋欣力」的潮流下,神農街上多了幾間小酒館與當代藝文特色小館,與當年許姓苦力籌建的「金華府」相比鄰,顯得饒富興味。
歌手謝銘祐的〈五條港邊〉裡唱的就是神農街的故事,
天清清地靈靈
城輕輕人閒閒
巷仔內有人在絲敏豆等待誰的黃昏後
入內坐緊入內坐捏話頭
五條河流去陀?
輕便車踅去陀?
啉一杯古味的青草茶幾百年啊時間短
老先覺伊的故事猶寡濟?
媽祖你嘛拜啦!王爺你嘛拜一下
水仙宮斡過去碗粿你著配鹹糜
風神你嘛拜啦!藥王你嘛拜一下
一面牆搬一齣戲
咱的夢演到何時?
月娘趕日頭風微微
神農街最西邊的盡頭處,開基藥王廟祀奉著神農大帝,是昔日府城「七寺八廟」之一,也是守護神農街的神靈。
民權里佈滿文化地景與歷史事跡,身為「地方頭人」其實也像是說故事者,一方面要將地方的文化與歷史內涵轉譯成政策語言,另外一方面則要將官方的政策規範融入地方特色。像民權里這樣充滿歷史底藴的地方,如何在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甚至是後現代⋯⋯等價值之間取得平衡,是值得深思的面向。
如果我是民權里里長,兩個面向的思考方向是最重要的,第一是如何翻轉自上而下的政府治理,使自己成為自下而上的轉譯者;另一個面向是在新舊文化之間,以有機的連結取代新文化對舊文化的移除與改造。
其實民權里的里名,就是一個統治者自上而下的命名,在台灣不管是路名、鄉名或者是里名,都遺留有外來統治者以其意識形態來灌輸底層人民思想的痕跡。舉凡民權、民族、民生、中正、中山、自強、光復、忠孝、信義、仁愛、和平⋯⋯等詞彙,其命名的脈絡即是統治者疏於對地方文化的理解,而逕行施加的統治手段。因此如果我是民權里里長,我要將民權里的歷史與文化介紹給所有里民了解,並發起更改里名的訴求,讓生活在民權里的里民重新回顧民權里的過去,並舉辦「說故事,論里名」的系列活動,招募說故事的志工團隊。透過與里民互動的方式,一方面傳遞里的故事,一方面也搜集里民對「命名」的想像。
要能讓里民培力養成文化鑑賞的觀念,並且轉變成為實作與日常生活的形式,需要透過「教育與文化工作坊」來進行。讓在地的里民建立並參與歷史工作坊的運作,透過書寫與敘事的過程來認同民權里所保有的文化。在過去,對在地生活的里民來說,民權里的文化地景與歷史底藴,或許只是日常生活的背景與環境,透過工作坊與敘事書寫的參與,或許這些珍貴的遺產能真正成為里民生活的前景。
對於從外地來的藝文工作者,或者是引進現代商業模式的經營者來說,則可以讓他們參與地方經營的歷史工作坊,在其決定投入民權里的生活之前,民權里應能提出自己對於里的文化想像與歷史書寫,來供這些外地的參與者了解。至於經營現代餐館、酒吧、旅館⋯⋯等形態的營商者,也應該讓他們深刻理解且認同民權里的在地文化,並協助他們將其融入自己的事業之中。
里長要將自己里的故事與里民生活的想望,轉變成為認同與可以實行的政策,這些政策可以是里的重新命名,也可以是歷史敘事與書寫工作坊,更可以結合文創產業與在地脈絡,以上種種除了里長對里「生命史」的重視之外,更要依靠在地里民與外來者共同生活的相互理解與體諒,而其基礎就來自於民權里特有的文化地景與歷史底藴。其精神如同位於神農街的藥王廟一般,是府城「五媽(五座媽祖廟)朝江(臺江內海)一回頭」的典範,它與府城多數的廟宇不同,不是朝向象徵保佑討生活順利的臺江內海,而是朝東面向旭日的方向,展現生命力與昂首的精神,「一回頭」有獨排眾議的風骨,也是肯定自己所認同追尋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