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出身,曾任特約記者、翻譯,關注文化及社會議題。
宗教改革,兼談宗教倫理、抵抗與價值辯證
最後來談談,普遍存在於台灣民間信仰中的「改革意識」。
倒也並非馬丁路德那般,對過往神學理論進行顛覆,台灣民間信仰的「宗教改革」及其爭議,非常少見的聚焦於作為信仰基礎,但與其地位相較,又不那麼被重視的「物質」和「習俗」面。如果可以勉為其難接受以下籠統的定義:宗教學以及神祕學的核心在於形而上的辯證,那應該不難理解為什麼「形而下」者(物質、習俗)竟如此爭議不休,會讓人困惑了。
近年來主要的改革除了行天宮的合十參拜以外,還有逐步減少神豬競賽、中元普渡不燒金紙,或者由環保局一併回收至焚化爐燃燒(細想其實蠻怪的,要奉獻給神靈的供品,卻在燒垃圾的地方焚燬?),都頗受所謂「進步思維的環保信仰人士」讚揚。
而行天宮禁香事件中,聲援者的典型說法是,心誠則靈。確實,形而下的科儀、習俗等,往往是宗教信仰中最具彈性的枝微末節,但我在這裡想用一個簡單的論證反駁這個說法,如同為了反對燒金紙,而去討論好兄弟有沒有商業行為的荒謬一樣,我們顯然不可以用現象界的思維,去推斷超越界的需要。是故,這並不是反對燃香的好理由。
那麼,就回歸到現象界中,物質在儀式中的意義來談吧。對於燃香與否的問題,我無意訴諸「習俗保存」的政治正確,乃因習俗也是動態變化的,但我們必須先確認,物質在信仰中扮演一什麼樣的角色?
我想,簡單來講,就是「定位」。確立的己身與渺茫不可尋的超越界之所在,進而互動、彼此相關。因為超越界不可窺測不可捉摸的抽象特性,現象界的存在必須藉由一個具象的符碼─因為人類實無法安於完全虛玄的意念─去認識和掌握,即便是反對偶像崇拜最力的天主教和伊斯蘭教,也都有一套系統化的空間(教堂、清真寺)、儀軌(受洗、五柱)和禮俗(禁忌、祭器),去明確超越存在的真實。Huston Smith在其著作《THE WORLD'S RELIGIONS:Our Great Wisdom Traditions》中提到:「宗教起始於經驗…因為所經驗的事物是看不見的,當心靈試圖去想像看不見的事物時,它就產生象徵符號。可是符號是含糊不確的,因此最後心靈就引進思想來解決符號的含糊性,而把他們的直覺加以系統化。」大抵如是。(此處可參考釋昭慧法師〈是「心誠則靈」或「藉相修心」〉。)
也就是說,儀式中的物質是「特別的」。這些被神聖化的物質(法器、線香之類)並不實存於現象界中,而是含混的介於兩者之間,不適用現象界的理解,亦非屬超越界的存在,作為媒介,讓使用者得以與不可即的彼端溝通,其符號學上強烈的象徵意義,遠超過一疊黃紙、一握香燭本身,可以帶給使用者的心靈效果。
綜上所述,一味否定儀式中物質存在之必要,以種種科學化的理由攻擊之,或是斥為行為者的「自我催眠」,都是沒有討論價值的。
不客氣的說一句,我們所享受的現代化生活,更像是場華麗的集體催眠,且貽害更甚。
這樣的改革甚至會動搖信仰的基礎,開始或許並不明顯,可假若沒有提出足以代換的存在,久而久之信仰必然要變得渙散,於是乎,「拜拜怎麼可以不拿香」的反對聲浪,也就不可以被等閒視之、或者貶為「沒有環保意識」、「守舊、不夠進步、跟不上時代」,因為從宗教學的角度來看,這樣的不安,在在顯示出信眾對於超越界和現象界剎那斷裂的焦慮,以及對於現象界以進步、現代化之名,過度涉入的抵抗──乍看是以消耗去抵抗消耗,實是以消耗殆盡的虛無化,去對抗另一飽滿崇高的精神性。
回到我本段開頭的疑惑,宗教改革聚焦於「形而下的戰場」,有怎樣的涵義?我有這樣的感覺:這源於宗教信仰「現代化的焦慮」。在這個鉅變的時代,任何既存的東西都已顯得不夠進步,更遑論民間信仰這個源遠流長的系統。它的內涵已然無法改動,在這無處不強調「現代性」的社會中,它的正當性又該如何取得?那麼,回頭來看這些林林總總的改革舉措,就無不可以當作回應這個大哉問的嘗試了。
有人將這類爭議擴大詮釋為現代化的憂鬱,即現代性與傳統價值的對抗,某種程度而言,我並不反對。而我自始至終想表達的僅僅是,這是個必須被嚴肅處理的問題,當現代化的現象界從習俗開始,一步一步滲透我們的信仰生活,一步一步以科學化、數據化的思維,以科學置換信仰──某天我們可能得定時參拜一台超科技電腦(或者虛擬投影神像?),而傳統信仰方式則自我們的生活中全面退出,這樣好嗎?說真的,我沒什麼意見,那只不過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一種未來而已。
但我真正在乎的是,這些「改革」的原因到底是什麼?目前看來,似乎只是「理性思維」的擴張(我不好意思說是自我膨脹),甚至介入了超越界的詮釋。那麼,若回歸信仰的抽象本質,不要說這樣的改革行動在「宗教哲學」或者「宗教學」、「神祕學」上有什麼好的理由,我只想問的是,在一般倫理學上,它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好理由嗎?
舉個例子吧,在我個人的判斷裡,廢除神豬競賽是「好的宗教改革」,因為人類在這類儀式中所獲得的內在善(幸福、滿足、愉悅)等,與神豬在養成期間所受到的痛苦折磨相較,不成比例;那麼,取消燃香所減少的兩枝「香汙染」的環境善,在客觀上有大於信徒獲取內心平靜的內在善嗎?我不敢說。但我仍然期待一個改革的好理由。
最後,若這樣的決定已不可撼動─為了環保的大旗也好,為了現代化的想像也罷─更我們待解決是,如何理解/化解信眾在這失香的驟變以後,不安的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