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出身,曾任特約記者、翻譯,關注文化及社會議題。
行天宮禁香,在我們家是大事。祖孫三代,尤其我從小到大,都在這個香火鼎盛的廟宇參拜祈福,很難想像,從今以後不再香篆嬝繞的廟埕,會是番什麼樣的光景。這次的爭議,很大一部分是關於四周小販的生計,但我想處理的並非這個問題,而是回歸到宗教本身,去討論信仰習俗的存在,以及物質在其中的意義。
本文主要談論大眾態度,避談廟方。在架構上,關於禁香,我想分做幾個層次來談。首先是比較概括性的討論當前普遍存在的環境倡議盲點,用臉友黃鼎云再精確不過的話來說,就是「將環境倫理化約為個人行為倫理的謬誤」;接著簡單的以笛卡兒身心二元論中,「心高於身」的概念,去釐清禁香事件的矛盾爭議;最後以禁香改革的優劣辯證作結。
當將環境倫理化約為個人行為的準則
當環境的問題與宗教儀式牽扯在一起,最普遍的做法,往往是犧牲習俗,成就環保,然而,這樣的理所當然背後預設了那些意識形態?
且讓我再度引述臉友黃鼎云的話:
「或許我們很難比較,火力發電、汽車廢氣、工廠廢氣與宗教儀式燒金紙間甚至吸菸的關係。但因為我們有個危險的假設,『如果每個人都怎麼做,這世界就會或不會如何』,所以這樣的呼籲完全成立。……或許這樣的語言在日常生活中會被轉化成,『吸菸的空氣汙染跟汽車的環境汙染能相提並論嗎?』反對者會說,如果你不抽菸就少一點點汙染。……因為抽菸被視為個人私有的慾望的表達,然而汽車被理解成合理的行動慾望。……放到工廠汙染跟金紙燃燒間也是類似的思考邏輯。彷若工廠汙染不可避免,若能減量最好,因為進步無法避免,但儀式可以減去,個人行為可以減去。」
先不討論本例中集體主義對於個人行為的過分干涉,甚至深入規約了我們對於合理慾望/不合理慾望的判準,當我們在生活實踐裡遇到了環保的兩難,有人會選擇減去個人、減去儀式,而這樣的選擇究竟是成就了環保,還是成就了其他什麼?
我的觀點是,我們在生活中零星但真誠的簡省,最後多成就了遍布台灣各地的工廠。因為我們那些聚沙成塔的「額度」,最終都被這些惱人的工業排放給消耗殆盡,而工廠最終又成就了誰?自不待言。
將環境倫理用以約束個人行為倫理的盲點是什麼?簡言之,「人人隨手作環保」的口號讓身在其中的社會成員,完全忽略了當前環境保護面臨的窘境,其實是結構性、組織性的污染犯罪。
舉最近看過的紀錄片《刪海經》為例,導演紀錄了過去金門地區的特有生物「鱟」,如何在政府愚蠢的環境規劃和建商的不當開發下,從隨處可見的特產,一步一步變成保育類,甚至面臨滅族之禍。整部影片中,老一輩金門人的說法一直是「鱟到處都有,不用保護啦」,直到突提建設導致淺灘消失,鱟的生存環境日益艱難,老人家都還這麼認為,畢竟,「鱟」他們從小到大遍地可見、可用的生物。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當地居民煮了一隻鱟來吃:這是何等政治不正確啊!一部談環境保護的紀錄片,竟然拍攝由保育物種烹飪而成的料理!但對我來說,卻是整部片的啟發和張力所在──幾百年來,金門人都在食用鱟,可突然有一天,政府告訴你這個從小吃到大的物種不可以抓了:為了迎接幾十萬永遠都不會來的中國觀光客,鱟的棲地被錯誤的建設工程和行政人員蓄意破壞,現在變成保育類。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卻要負擔後果,這任誰都會覺得莫名其妙吧?
這其中種種問題,絕對不是一句鄉愿的「共體時艱」可以解決。由於多數人對結構性因素的無感或者無能,於是退而求其次,要求個人領域內聊勝於無的「環保生活」,這絕對是個不合理又狡獪的、避重就輕的期待。
或許可以改一改陳為廷那句名言:為什麼你們對大發汙染財的工廠這麼寬容,對於沒有權力、時時要精算生活所有,時時要為五斗米折腰的個人這樣嚴苛,這什麼社會?
另外,將上述邏輯代入行天宮事件的論證之前,我想先指出一個問題:在此個案中,多數聲援改革者,對於參拜廟宇、焚香燃金的定位約莫是:私領域的(所以是可以被減免的);傳統的(所以應該要有自覺追上時代的腳步);一定程度上可拋棄的;可改革的……而每一個標籤之間都息息相關。那麼,我必須很社會學式的問:在這波改革中,誰受影響最深?誰是反抗者?社經、知識水平相對弱勢的族群?沒力氣或沒辦法抗爭、參與公共討論的的老婆婆、老先生?
在參拜儀式的制定中,廟方和信眾的權力不平等;在社會輿論中,支持環保、佔據道德制高點的進步人士,和支持燃香、被貼上「守舊拘泥」標籤的傳統信眾話語權不平等,這些問題,有被注意到嗎?還是我們只是非常想當然耳的做出道德判斷,就心安理得地點開下一則新聞了呢?
生活的本質即為消耗,而討論其手段與目的才是真正的戰場。
當代宗教的私有性質,也隱然訴說了一段社群典範的轉移史。現代宗教模式之所以可以完全唯心,極大原因是過去以廟宇為核心,以歲時祭儀聯繫的網絡關係大為改變。如今,超越界的/神祕學的物事,被理所當然的歸屬在私領域,也就其來有自了。
身心二元論中,心大於身的邏輯
在「環保人士VS.支持傳統習俗者」的爭論中,我們不難想像前者會這樣指責對方:「你就是不理性、沒有環保意識,一定要拿香拜是什麼神邏輯!用手拜也一樣,心誠則靈啦!」於是發言者就如同佔據了道德制高點般,洋洋得意地俯瞰對方:我就是理性、環保又政治正確,經過深思熟慮而不是依賴情緒衝動(似乎情緒的衝動都是沒有其脈絡及思考路徑一般,憑空而來)──這就是典型身心二元論所引發的對立,在這裡,「心(思索)」即為理性,「身(本能)」就是情感衝動,而「心」永遠是要高於「身」的。
於是就產生一種荒謬、毫無道理卻又被普遍接受的結論:「理性和數據化(心)具有道德上先驗的優越性」,將這個邏輯擴大應用,現象界(心)和超越界(身)的孰輕孰重,一望即知。我認為這樣的道德判斷─點香派幾乎是未戰先輸一半─是禁香爭議一直無法順利地上檯面討論的主要原因。我們身處的社會,早在優劣高下的主審席上,預設了兩者不同的討論位置,面對一場不公平的勝負,雙方又有誰真提得起勁,大戰三百回合呢?結果就是,一方在輿論圈的集體失聲,而另一方則不經思索丟出了許多不忍卒睹的糟糕論證──管它呢,反正都要贏的。
另外,此處僅藉身心二元論的概念,以及衍伸的「對立」,分析雙方的討論位置,不可將此「心」等同於笛卡兒所言之「心」。深究笛卡兒理論,心誠則靈」,與「啟蒙式的唯心論」在概念上仍是有很大差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