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戒嚴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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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某個可能不是很精確的調查,因為近來社會紛亂,不少人主張要回到「戒嚴」時代,想來不寒而慄,這些選擇要回到戒嚴時代的人,到底之不知道什麼是戒嚴呢?遂自我反省,想想自己的戒嚴回憶,卻也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我應該不算有什麼戒嚴的回憶,1987年解嚴的時候我九歲,還不是太懂事理的年紀,印象中爸爸可能會在言談中提及過「解嚴」,但「解」開的是什麼「嚴」,其實國小學生應該無從認識。之知道應該是從「很嚴格」的某些規定中「紓解」,應該不是什麼壞事。知道有關戒嚴時期的事情,都是成長過程中的閱讀所習得。
 
不過閱讀中所體驗到的戒嚴氣氛,其實相當肅殺,正常腦袋的人,應該都不會想要回到那種社會氣氛中生活。這種閱讀中的衝擊,不單只是來自陳文成案、林宅血案,或者鄭南榕、詹益樺自焚案那麼激烈的行動;更是來是閱讀中偶然帶過的、有緊張情緒的時代氛圍。比如唐香燕的《長歌行過美麗島》(2013)這樣的描述:
 
「氣氛確實不妙,我收到的信,封口常常是打開的,先我看過的人不願費神把信再封起來。我每天早上上班,一出門就看見對面站著同一位先生,他跟著我坐車、轉車、下車,走到辦公室,然後他下班離去,明天再見。有個星期天李豐醫生帶了一位黨外老友和另一位與政治無關的醫生同事來找我爬山聊天散散心,第二天她那位醫生同事就接到要他以後別接近我們『那些人』的電話。還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洗手間的抽水馬桶非常骯髒,穢物沒沖,是有人進來用過,不想沖乾淨。」
 
又比如季季在《行走的樹》中描述的,關於情治單位對偏向左翼的作家的壓制與殘害,逼迫同志出賣同志,導致向她這樣一個自認與世無爭的人,也無端因為先生之故,捲入了政治迫害的糾葛之中。或是現在看起來如同笑話般,關於無厘頭的禁書,或者無來由的勒令咖啡館停業那種要你停就停的殺氣騰騰。也許正是因為那樣的氣氛,才會孕育出幾年後像是「貓在鋼琴上昏倒了」或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那種解嚴後全面反彈的社會氣氛。
 
「戒嚴」所帶來的那種不自由與隱含的躁動,正是當時社會大眾普遍的感受。陳映真的小說「夜霧」中那個處於時代變遷中無所適從的特務感受的那種錯亂與對民主的不適應,正是巨變時代中威權主義者鷹犬的情緒。很意外的是,鷹犬為數明明不多,何以解嚴過了快30年,民調卻顯示還是有不少人喜歡那個舊時代?一個號稱「新五四」,卻和五四精神只剩下中國民族主義相仿的活動(甚至沒資格被稱做運動),還是引來不少熱衷的參與者,甚至包括總統的姊姊們?
 
臺灣戒嚴時期各種短命的黨外雜誌(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人們對「美好往日」(good old days)常常有著錯誤的回憶。國民黨最喜歡拿蔣經國、孫運璿、李國鼎、趙耀東這幾個人來說嘴,其實仔細回想,「十大建設」成功的並不多,蘇澳港、台中港、大造船廠都算是失敗、大煉鋼廠、大石化廠與核電廠都爭議不休,十大建設有成果的,也不過高速公路、鐵路電氣化、北迴鐵路與桃園機場四個項目,投入2094億元,結果十個項目中只有四個成功,要是在民主時代,應該早被國會罵翻(尤其執政黨如果是民進黨),怎麼還會被認為是經濟美談?
 
稍晚推出的十二項重大建設更慘,其中後來造成慘劇的中部橫貫公路,完全失敗的林口新市鎮、大坪頂新市鎮、農業機械化等等項目,如果是處在民主時代,自己都承認做的不好的執行者應該早就慘烈下台,怎麼還會被認為是經濟大功臣?是以簡單來講,這些人之所以至今仍被推崇,只是因為當時人們被迫無知,無從知曉稅金的浪費與建設的浮誇。同樣的事情如果被放在開放的媒體、自由的言論環境下,根本經不起檢驗。
 
於是我們應該認知到,國民黨與其支持者所謂「美好往日」,其實建基於一個不自由的環境中。那個環境中的國會沒有監督權、媒體只說政府英明神武,人民沒有言論自由,並不知道自己的稅金被用到哪裡去。當政府告訴你一切都棒極了,你其實無從懷疑,只能相信;那個環境中,從來也不會有任何懷疑的聲響,因為發出異議之聲者,大多被抓被關被迫害。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卻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了超乎常理的代價。喜歡戒嚴的人,大多數是因為無知,那些人從來沒有獨立的思考過處在那樣的環境中,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們,包括馬英九在內都說,沒有做壞事就不要怕監聽,但難道當年唐香燕做過什麼壞事嗎?季季做過什麼壞事嗎?他們沒有做錯過什麼,但卻都付出了難以估量的代價。而也正是他們曾有過的付出,才有機會讓最反對民主直選的馬英九靠著直選當上了總統,他與那些成天召喚著要回去戒嚴的人,其實也只是別人血汗背後的free rider。他們享受著這些犧牲者血淚之後所爭取而來的一切,然後卻高喊著要回到戒嚴時代,這真是民主運動小有成果之後,最令人揪心的反諷劇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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