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的搖籃——法國高中哲學教育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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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國家不存在,我們是否會更自由?」(Serions-nous plus libres sans l』Etat ?)

——「為了邁向未來,是否必須遺忘過去?」(Faut il oublier le passé pour se donner un avenir ?)

——「歷史的客觀性是否以歷史學者的中立為的前提?」(L』objectivité de l』histoire suppose-t-elle l』impartialité de l』historien ?)

這些是法國高中生在攸關大學入學的畢業會考(baccalauréat)中可能遭遇的哲學考題。

自拿破崙時代起,哲學即被法國列為中等教育必修,也成為創始於1808年的高中畢業會考的科目之一,續至今日。現在的法國高中生,不論是文組、經濟與社會組、自然科學組,在高三那一年都必須修習哲學課程;在六月份的會考中,首先迎接的挑戰就是哲學。

為何法國的高中畢業生必須通過哲學會考?更根本的提問是:為何法國人需要哲學教育?與其就「何謂哲學?」的學科本位來回答這個關於教育目的的大哉問,不如從其高中哲學課程與會考的內容來思索。

在一年的哲學課程中,法國高中生將面對從古希臘至當代的思想巨擘。但高中哲學課並非哲學史教學,教師與學生將從哲學家的思辨經驗中,討論各種概念,如:主體、理性、自由、信仰、慾望、語言、正義、國家、工作……等。

哲學教師的任務,在於幫助學生「學習哲學思考」(apprendre à philosopher)甚於哲學知識的傳授。

如果將哲學教育定義為「教授哲學」(enseigner la philosophie),那麼哲學課程就會被設計為:透過對哲學經典著作的學習,清楚地勾勒出某些出沒於哲學史的概念,並讓學生據此練習書寫。但哲學教育並非為了培養哲學專業工作者,而是培養思辨問題的能力。

哲學,是在思想的常與變中、在與人性有關的基本概念與問題中,創造問題化(problématisation)、概念化(conceptualisation)與論證(argumentation)的過程。法國高中的哲學教育,目的在於讓學生發展問題化問題(自我詢問,形成問題意識並架構問題性空間)、概念化概念(定義概念並標誌界線)、就主題與其對反面進行論證(合理地建構與解構)的基礎能力。這是包含閱讀、書寫與論辯的複合能力。與其說學生從哲學課習得「哲學家說了什麼」,不如說他們參與了一次次的哲學創造過程。

既然哲學教育是培養學生進行問題化、概念化並加以論證的能力,四個小時的哲學會考,自然不是賣弄文筆的作文比賽,因為這有濃厚的知識性;也不會是博學強記者勝的讀經檢定,因為這是奠基於哲學知識的綜合創造力展示。

此外,我們由歷年的考題可以判斷,法國政府不希望哲學教育與現實脫節——既然哲學是思考與人性有關的基本問題,哲學教育當然可以很當下、很本土、很政治。

學生經由哲學課的洗禮,培育了人文條件、訓練了公民視野。他們在哲學教育中參與了如探險般的問題化、概念化與論證過程,學會了獨立思考(penser par soi-même),發展了理性判斷下的批判自由,並以之關懷個體與世界、他人、自身關係的意義。

他們更練習運用理性,以了解這個複雜世界的經濟、社會、文化、倫理各面向的挑戰與取捨,並投身必要的公共辯論與政治抉擇、積極參與各種型態的民主生活。

哲學教育的人文陶養,將帶出富有知識性與理性能力的公民關懷。我們可以看到各種領域與階級的法國人都習慣對公共事物表態,而且是雄辯滔滔地表態。很多法國人可以接受一個人不幽默,但無法接受一個人沒想法。

不論是對私人品味或公共政策表達觀點,法國人總習慣說出一套道理來;但他們不是為說話而說話,也不只為了說出「我們在想什麼」,而是為了使「思考我們在說什麼」、「明白我們在說什麼」成為可能。這是對於問題化、概念化與論證的知識性要求,讓言說具有民主功能,讓公民意見有理性溝通的可能。

哲學訓練是就基本問題進行思考,這種教育所期待是:公民在參與公共事物時,不停滯在素樸的喜惡直覺上,而能就原則面思考政策的合理性及其取捨之間的代價。

當一個國家的公民多具備將具體事物理論化、原則化的能力時,政治人物或社會運動者對公共政策的權威性就被最大程度取消——他們必須用合乎科學的嚴謹說帖說服大眾,則不可能發生類似馬英九「因為一般民眾不懂經濟學」的傲慢。

根據法國教育部擬定的大綱,哲學課的目的是「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並建立理性分析座標以領悟時代的意義」,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培養具備知識性與當代性的公民。因為哲學教育,在法國的高中課程中,顯然可見一種對於知識份子的期許。教育所為何事?在文憑與就業之外,我們看到值得台灣欣羨之處。

台灣不只缺乏哲學的傳統,更缺乏哲學教育的土壤。法國的哲學教育之所以能擔負公民搖籃的責任,是因為教育目的在此。以目前台灣對教育的普遍想像,若將哲學納入中學課程,只不過是增加一門記憶負擔罷了。

本文之所以介紹法國的哲學教育,並非鼓吹直接引進哲學課程,更非暗示中華文化基本教材可以改頭換面便重新上市,而是呼籲我們必須對教育的目的重新定位。如果教育不是為了介入本土的當代課題、不是為了培養公民所需的人文條件,不只不可能有真正的哲學教育,甚至不可能有讓人從生物意義轉變為人文意義的教育。在驚嘆法國哲學會考所展示的知識高度之時,台灣的當務之急,是翻整出一片可以播下公民種子的教育土壤。

參考文獻:

《Pourquoi enseigner la philosophie ?》,MichelTOZZI.

http://pratiquesphilo.free.fr/contribu/contrib10.htm

《L『enseignement scolaire de la philosophie en France》, Mark SHERRINGHAM.

http://media.education.gouv.fr/file/37/7/3377.pdf

延伸閱讀:

〈少了一堂課?從法國哲學課程看台灣人文教育〉,沈清楷

http://www.erenlai.com/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4796%3A2011-11-30-13-08-00&catid=707%3Afocus-bringing-home-the-seeds-of-indigenous-auton&Itemid=360&lan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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