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與George W. Lytle共同譯評《艾蜜莉狄金生詩選》(2000年出版,2006年增訂版)。另譯有《打破神話:台灣人的認同與國民黨殖民遺害》。
連續看了兩部有關小孩子的電影,皆為日籍導演是枝裕和執導。小孩就是小孩,是枝裕和讓他們在最低壓力下演出小孩的本色,釋放出人的情感,留給我極深的印象。
榮獲2013坎城影展評審團獎,由是枝裕和執導的《我的意外爸爸》,10月25日開始在台灣上映,我是偶然在當天下午看到這部片子,這個偶然開啟我另一扇窗。
是枝裕和電影裡的小孩,就連出現不到一分鐘的小少年,都眉目清楚地讓人對他的氣質留下印象。比如影片中護士的兒子,勇敢出來保護他的母親,簡短的一句話 :「她是我媽媽,怎會跟我沒關係!」那堅定的少年神情就定格在我腦海。
這讓我想到哈洛‧卜倫論莎士比亞天才裡的一段話。他說,莎翁創造的人世,簡直與我們所居住的世界沒有兩樣,其中的男人、女人、孩童,逼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其筆下活靈活現的人物有數百個,《自作自受》裡巴那丁這個角色,僅說了五次話,不過七個句子,卻讓人難忘。
我不知道導演是枝裕和是不是天才,但他的用心、細膩、精準、敏銳是很可以感受到的。更難得的,這樣有才華的導演,卻有一顆誠懇、孩子的心,帶動影片裡的孩子,給人感覺那些孩子好像不是在演戲,而是被導演帶入故事的情境中表達著、反應著。他不是要給你非常的戲劇性,而是以紀錄片的社會關懷為基礎,讓故事不是發展成戲劇結束,而是回歸社會與人的關照與反省。因此那些孩子就不是戲劇裡的孩子,是跟你一樣有感有覺,從寫實的素描濺動出來的生影與笑聲。
創作是上帝留給人豐富的田野,讓人去耕種。是枝裕和是懂得在田野耕種的導演,在孩子的田野…
既是偶然看的電影,當然就完全不知劇情,而且從未看過導演導過的戲,對劇中演員也不熟,僅知福山雅治,因此在完全不受任何的影響下,感受相當新鮮。
電影是這樣開始的。事業有成的建築師野野宮良多(福山雅治飾演),以都會父親方式愛著妻子綠與兒子慶多,如此給我們廣告式美好家庭的感覺。結果一通醫院的電話告知他們當時嬰兒錯抱,養育六年的慶多可能是別人的骨肉,夫妻兩人頓時從天堂陷入地獄。
身為觀眾的我看到這一幕,也緊張地想著「萬一他們親生的孩子是被經濟差的家庭養育,那不是很作弄人嗎?」結果他們的孩子果然是生活在經濟條件相對有落差的水電工家庭。故事從這裡開始以血緣與養育孰輕孰重的掙扎展開具戲劇張力的叩敲。血一定濃於水嗎?觀念重要?還是深厚情感重要?
飾演慶多的童星,那樣黑眼睛天真地望著人世,又微微迷惑,走路的樣子稚拙有趣,導演讓他自然融入劇情,讓人感覺不到他在演戲,很喜歡他!另一個孩子琉晴,聰明活潑,你看他對著野野宮良多一直問為什麼的樣子,很絕又可愛。
飾演水電工的中川雅也(筆名Lily Franky)讓我驚艷,他在片中隨口說了一句:「明日事絕不今日畢」,將他不具野心樂天的個性展露無疑。我發現也是編劇的導演很能以角色講的一句話道出其個性。中川雅也讓我印象深刻,回來上網查他的資料,原來他早已是許多台灣觀眾熟知,一位才華洋溢全方位的藝術人!
讓人一再咀嚼、回味的《我的意外爸爸》,允為日本電影2013年代表作品應當之無愧吧?
看了這部電影後讓我對是枝裕和這位導演很好奇,於是搜尋他其他的作品。我接下來看的是他2004的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誰も知らない;Nobody Knows),該部電影的主角柳樂優彌以十四歲之齡榮獲坎城影展有史以來最年少的影帝。
電影是根據發生在1988年東京巢鴨兒童遺棄事件所改編,這個事件當時轟動日本國內外。這些棄兒是他們母親分別與不同的同居男友所生,母親為了自己的幸福棄他們而去,他們在十二歲大哥照顧下靠著便利商店的食物,營養不良地活了九個月,最後房東發現報警處理。
整部電影是以兒童為主,由兒童帶動出電影的靈魂。其實我好久不曾看電影看到如此無法遏抑地掉眼淚,電影並未表現出悽慘的棄兒情境、社會新聞般的慘狀。觸動我的是細膩的感覺,那種不分貧富人性細膩的一面,而一再讓我動容的是,棄兒在貧窮的限制下依舊展現小孩的人性,在不起眼的地方長出希望。
動畫大師宮崎駿曾說,有映畫界高層曾質疑他動畫裡的兒童主角是否太早熟、懂事了?他回答說,不會,因為那是他的親身經驗。這部電影的主角明,就是這樣懂事、體貼,又有著赤子心的男孩。媽媽晚回來,他自己做功課等她,回來了,溫飯給她吃,把家整理得秩序井然。他要求不多,只要媽媽在身邊,可以與弟弟妹妹一起生活,從外面回到有溫暖燈光的家能說一句:ただいま!
他的母親一直在尋覓可以依靠的肩膀,不過卻一再遭遺棄,原來只是晚回來,後來出門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久,最後遺棄他們。縱然聖誕節等不到母親回來,他仍亮著希望與溫暖,想出方法讓弟弟妹妹有過節日、被愛的感覺。
如果飾演明的柳樂優彌賣力演出,效果恐怕會大打折扣。正因為他淡淡的笑容與愁緒、發亮的眼睛,展現自然的少年表情,我們因而深深被打動。
而乖巧總是把自己收拾乾淨清爽的大妹妹京子,有一個不到兩秒鐘的動作,卻給我很大的觸動。大哥哥終於在小妹妹小雪的生日那天冒險帶他們出去玩。在公園裡,當小雪站到石頭上與京子比高,小雪下來後,京子用手將石頭上的灰塵拂去。導演以這麼細微的動作讓我們看見,沒人要的棄兒,心是這樣高貴!
導演是枝裕和以小孩純視的眼睛,讓我們看到社會與人性的交織構成,是不完足的。大人像硬硬的個體,小孩卻是軟軟的,無種族地位意識等先見,小孩是待塑體,也因此他們像小天使的喜與傷格外讓人疼惜。這位日本導演讓小孩溶入演出的本領,讓人刮目相看,孩子們在他的電影裡也成長了,觀眾看完畢也回到自己渴望而遺忘的小孩天真境界,沒有大風大雨的撼動,但卻有清溪的清醒流動。
我們都來自小孩,可愛的小孩喚醒我們心裡的天使,我們輕輕擦撫小孩的傷,分享天真與簡純,才感覺到大人世界的複雜、互毀與叢林化,而這不是小孩長大應該進入的社會。重新回到人的影像、思考本真的問題、發散溫煦的批判力,是是枝裕和的小孩電影魅力,傳達出淡淡的溫柔與寫實的光影,清真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