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街頭闖蕩,在廟堂拔劍砍柱。曾是刑期比短第一名政治犯。
現在:種菜,種花,還自以為是吟遊詩人。
張懸衷心感激地說她爸爸焦仁和是守護在她的後面的背後靈。張懸不肯唸完高中就放棄學校去搞音樂,20歲簽下合約錄了專輯,公司卻不肯發行,直到2006年,5年之間只能浪跡臺北各小Live House,要怎樣能幫她度過這些慘淡歲月也真為難了她的背後靈。
這一位背後靈曾經對他另一個和張懸同樣令他頭痛的子女説:「你學音樂,我就要去地下道探望你了,看你表演什麼樂器。」我們不知道這様的一位背後靈有沒有跟在她後面到一家家Live House去呵護她,但沒有這位背後靈我們實在無法想像她怎樣可以走過那些「絕望」的漫漫歲月。
聽說幸運的時候背後靈也是指導靈。可以指導她跟著自己的方向而步步正確,步步順遂。
那麼焦仁和也是她的指導靈嗎?中國亢奮的鄉民說:
「張懸是為了跟她爹對著干?她爹一直熱衷於祖國統一。」
我們並不知道她們父女倆是不是在國家認同上真的對立起來,但成群結隊批她的中國郷民很篤定地認為是,認為她完全不受焦仁和的指導以致於離經叛道。
焦仁和,1948年年底出生在中國但是第二年就家人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在台灣長大。但是他熱愛中國文化,鐘情京戲,2000之後他到中國去,他說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有歷史故事開始在腦子裡迴旋。從孟津、中牟走過,腦子裡就會冒出京戲《釣金龜》、《捉放曹》等等的劇名。他說「我是標準的中國人,喜歡中國的詩、詞、古文,中國的藝術文化」,自豪「文化的認同上,甚至比一些大陸的中國人更中國人」。看來他這樣講應該並不過火。
這樣的一位焦仁和,當他1990年代做海基會秘書長時曾說他的立場是相信「中國一定會統一」。如今他當背後靈守護長大的女兒,竟被中國郷民封為台獨宣傳家而暴紅。以前大家這様介紹:「張懸,焦仁和女兒」,如今一旦改成「焦仁和,那個台獨張懸的父親」不知做父親的是什麼感想。
這離奇,但是,他們父女故事還有更曲折,更難以想像的。
今天國民黨的立場是「92共識,一中各表」,這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大家也知道「92共識」四個字是蘇起在2000年發明的,然而,知道被戴上「92共識」帽子的「一中各表」這4個字或「一個中國各自表述」8個字是1995年由焦仁和發明出來的並不多。1995年他歸納了國民黨的《國統綱領》的精神提出了「一中各表」的說法。
《國統綱領》和「一中各表」的提出,是要在台灣氣勢一天天升高的台獨訴求,和北京咄咄逼人的只有一個中國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唯一合法代表的主張的兩極夾擊下找一個避風港來保護中華民國讓青天白日旗可以被舉起。
沒想到,只不過披了接過手的青天白日旗,說了NATIONAL flag,講了my COUNTRY,張懸連「中華民國」4個字都沒有表述便被進階,以宣揚台獨給她來個痛批。「張懸台獨」 的話題就登上熱門排行榜,在微博上吵翻天。
我們並不知道她們父女倆是不是在國家認同上真的對立起來。但是我們聽到父女兩個人口徑一致,同樣強調兩岸間,大家應該「加強溝通。」
然而溝通談何容易,不要說兩個國家間──說兩個政治實體好了──單單兩個人間──甚至一對父女,父子間的溝通有時都是非常艱鉅的工程,焦家父女,父子就正好是最經典的例子。最諷刺的是音樂本來被認為是具備了跨越語言的,最好的溝通媒介,比如,從印歐語系,阿爾泰話系……直到漢藏語系都有聽貝多芬的人,但是音樂正好是焦家溝通最窂固的障礙。焦家兒子欣賞古曲音樂,父親説「哇,一天到晚鬼叫鬼叫,哎喲,吵死人。」父母齊說電視播放小澤征爾指揮維也納愛樂的新年音樂會節目是「哎呀,是個瘋子啊!遊民啊!在那邊跳難看死了。」
相對的,兒子對父親喜歡的平劇評價是「每次形容歌劇女高音,都說像什麼雞被踩到脖子啦,平劇還不是一樣?啊啊啊慘叫。我喜歡崑曲還多點,不吵。」用最好的溝通媒介音樂溝通的結果是父親先用水泥把父子房間中間的一扇門封起來,然後兒子把父親房間全部做隔音牆。父親對兒子的古典音樂態度如此,對女兒的搖滾我們就不知道如何了。
由此可見音樂雖然號稱具備了跨越語言的界限,最好的溝通媒介,但是除非經過學習,否則顯然難以跨越文化的界限。我們是遇到這樣的情境:文化的意義網絡提供了內部最有效、細膩的溝通媒介,但也往往會產生對外封閉的作用,甚至音樂都常常被屏蔽在外。
世代,東/西,本土/中原,劃出的文化界限是如此銳利,以致於他們父女雖口徑一致要加強溝通,但是在音樂上的溝通到現在看來仍然乏善可陳。
再把溝通放到父女之親情的溝通吧,這我們雖然知道的很少,但從他們的自述中仍可以見到是甜蜜又艱鉅的。叛逆,一挻而走險便行走江湖生性正好和父親相反的張懸這樣說:
「爸爸是一個行事低調、嚴謹的人,小時候對他充滿好奇,又怕又渴望親近。現在,爸爸也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兩人之間的交流也(才)多了許多。」
可能由於溝通太困難吧,父女反而對溝通更加珍惜,更加覺得必要,非常湊巧的這對父女一旦一個進入官場遊走兩岸,必須在美/中/台;藍/綠/社會大眾;統/獨;傳統中國/本土台灣等等各路人馬堅持的價值對立夾縫中進行溝通,尋求出路,一個進入流行音樂界,則要在流行VS.獨立;體育館VS.live house;主流VS.地下;文青VS.憤青VS.小資;革命VS.抗議VS.順從;流行VS.脫俗;唯美VS.批判現實;左VS.右VS.逃逸,地上VS.地下,各式各樣對立的夾縫中遊走溝通。
儒雅焦仁和面對崛起大國,險峻的國際局勢,立場必須堅定,但做法必須柔軟,一中各表就是在這原則下採取的策略;叛逆張懸面對的處境同樣險峻,在矛盾夾擊間她同樣採取了立場堅定,抗議柔性的策略,更奇特的是如今在焦仁和退出政壇後,張懸竟然轟轟烈烈地處理起本來屬於焦仁和要處理的台灣如何表述自己的政治問題來了,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這究竟純粹是命運的巧合呢,還是結構性的,大環境下的必然?看來兩者是匯流了。唱歌是小事嗎?但歌者的能量到了一個程度,她大概就會被推上去和結構碰撞,大眾的阿妹如此,小眾的陳昇如此,今天輪到張懸堂堂上場。
張懸,小清新,她的做法注定是柔性的,調子和焦仁和一樣,其間尺寸的拿揑,意外地做到了不可思議的成熟精準,絲毫不輸他的背後靈;而當她的父親說「她是一個單純的歌手,絕對不是一個…怎麼樣說呢,非常了解政治或是玩弄政治的人。」 她也的確不玩弄政治,但是很正面地卻説她不迴避政治,這裹她提出了和優雅的上一代鮮明差異的文化立場:
正面面對而不迴避,真正的溝通才可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