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政治與文化評論人,喜愛勃露斯(Blues)與搖滾樂,現居基隆。現職為基隆市議員(民進黨)。
一位剛從臺大畢業不久的學妹,熱血沸騰地告訴我,她想要留在基隆從事社區營造工作。
但社區營造工作需要大量的時間、耐力,更重要的是,來自家人的不諒解與壓力。
在那個艱困時代成長,但又搭上臺灣高速經濟成長的時代的那一代人,也就是我們母父輩一代的人,總是希望你就趕緊找工作養活自己吧,要改變甚麼,要創造甚麼,他們不懂,也無能力懂。
幾度爭執後,她在臺北找了一份非常普通的辦公室工作,卸下了她對社區、社會與政治改革的熱情,並且我們都還為她慶幸,在這樣低迷的景氣之下,還找得到一份工作,哪怕那就只是另一份即將異化她的勞動的最低薪資工作。
於是,她變成了另一個每天一早從基隆到臺北上班,每天晚上趕著搭車回基隆的通勤上班族。
這種通勤上班族,佔基隆人口的三分之一強。而留在基隆的那三分之二的人口,是老人與幼童。
基隆人到了就讀大學或就業年齡時,就要面臨一個選擇,留在基隆,但每天通勤來回,回到基隆家裡等於只是像住旅館一樣,Check in,洗澡,睡覺,起床,梳洗,Check out。或者,直接離開基隆,到臺北去,找份工作,成家立業。
通勤的日子過了一陣子,很難不讓人有乾脆就住在臺北的念頭。
另一位我認識的阿樺,也在基隆出生長大,從小他就是大人們眼中那個很會唸書的孩子。「咱阿樺這會唸書,有一天一定是出將入相啦!」他們這麼說。升高中那年,他索性直接放棄省聯,直接去臺北考上建中,此後他一路進入臺大、又再出國深造,到美國唸博士回來。從他離家去臺北唸高中那天起,他的「回來」再也沒有「回基隆」這個選項了。
後來,他雖然作惡多端、危害社會、毀憲亂政、禍延子孫,不過那是後話了。在工作升遷與取得老闆賞識方面,他的成就仍然無人能及,只是,基隆鄉裡的奶水,就是成就他的離開。他的衣錦,不曾還鄉。
不過,若他從國外拿了博士博回來了基隆,基隆又可以給他甚麼呢?Nothing。
所以,是啊,為何留在基隆?基隆沒有產業,找不到工作,留在基隆徒增通勤的麻煩,卻享受不到好不容易下班之後的片刻休憩。
那為甚麼基隆沒有產業呢?
基隆曾經非常繁華,非常熱鬧,年過四十以上的基隆人,常會回憶起過去的基隆,不僅只是現今的廟口街仔一帶很熱鬧,而是整個城市四處都鬧熱滾滾,隨處都有人潮、小販、商家,甚至最近崩塌的那個中山橋(過去叫高砂橋),一到了夜晚,汽車就無法通行,因為擠滿了出來逛街的基隆人,以及許多的王羅仔仙和攤販,佔據了整座橋面。
又或者如現今非常純樸的和平島,在70與80年代,是日夜不間斷的充滿了出港與進港,滿載漁獲的漁船,也相對帶動了整個地方的經濟,附近的家庭主婦,光是站在港邊洗著船員下工後的衣服,都可以賺得荷包滿滿。而瑞芳、金山、萬裡、貢寮、雙溪,亦或是大臺北地區各處的工人,只要來到基隆和平島,隨時都準備出海大賺一筆。基隆市區的特種行業店家,也因此高朋滿座。許多船長準備要出海以前,必須先開卡車到義二路一帶的酒家,把喝得大醉,或正熟睡在溫柔鄉的水手們,一個一個拖上卡車,才有足夠的腳手可以出去討海。
從基隆火車頭到和平島的道路,也被當時的計程車運將們稱為「黃金線」。因為沿路共乘計程車,在基隆是個普遍的交通習慣,稱為「撿客」,而運將們只要開上這條「黃金線」,他們知道這一路上,會有人上車有人下車,但車子絕對隨時都坐滿了人。當時該線的公車是存在的,只是賺的錢太多太快,一天幾十萬上下的討海兄哥,花錢是不需要手軟的。
這是二三十年前的繁華基隆,那時,基隆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叫「基隆港」的籃子裡。
這個港的進出口、報關、漁獲,以及因高額稅收而得來的港務建設費,養活了一整個城市。
這個港,因為臺灣在靠出口發展經濟的過程中沾了光,照亮了東北角海岸。
當臺灣的製造業大量外移、漁業面臨國際趨勢而轉型後,出口光景不再,港務建設費也因為 WTO 的嚴酷條件而終止,這個籃子破了,而裡面的雞蛋,也全被砸個稀巴爛,這個城市一落千丈,再也爬不起來。
雖然臺灣整體經濟面臨停滯,基隆受到首當其衝的打擊,但臺北仍在這個新的經濟局勢中茍延殘喘,取代製造業與進出口的新興產業,是金融投資業與服務業。
於是,臺北有了得以存活的方式,那些在基隆已沒出路的年輕人,紛紛到臺北去。
這條去臺北的路,不遠,只有三十公裡。而基隆到臺北,也沒有任何柵欄與阻礙,在某一年,甚至連高速公路上的收費站都撤掉了一個。來往的基隆臺北的道路,通暢無阻。
這條路,卻是有去無回的。
如果我們以為,「開放」,純粹是把這兩個城市之間的路障全部移開,那自然沒有甚麼錯。
但為甚麼每天早上基隆南下到臺北的道路塞滿了車,但同一時間,由臺北北上到基隆的路,卻沒有幾臺車呢?
因為沒有臺北人要來基隆上班,基隆連給基隆人的工作都沒有,更不可能有給臺北人的工作。
現在的中華民國政府,如果它還肯叫自己一聲這個名字的話,要與中國簽署「兩岸服務業貿易協議」。這份協議表面上,只不過是另一個移除雙方壁壘的企圖,立意良善。中國的人才與資金應該要來臺灣,而臺灣的人才與資金也應該要可以自由前往中國。
這號稱雙方互惠的政策,看似對大家都有好處。
就好像基隆與臺北的那條高速公路,或以前稱為省道的臺五線,這一路上沒有柵欄也沒有圍牆,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不是嗎?這才是「自由」,這才是「開放」,「只要我們有自信」,有人去臺北創造機會,就也有人會來基隆創造機會,對吧?
只是,每個踏上這條路的基隆人都知道,這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這是一條一旦踏上就再也沒有歸來的路。因為基隆是死的,這裡甚麼都沒有,這裡沒有任何機會。這裡,沒有人在創造新的產業、新的機會、新的可能。掌權的人維護著自己堅不可破的利益,在這裡,不是最有能力、最有創意、最優秀的人勝出,而是最醜陋、最低能、最會揣摩上意、虛與委蛇的黨羽們,霸佔著死水,並且,懲罰每一個想要做出改變的可能。
究竟甚麼是自由?阿樺也曾經很喜歡問這個問題。
自由,不就是我也可以在基隆,也可以在臺北,我同樣都可以獲得幸福,然後,我自由做出我的抉擇?
但這個基隆是一座死城,而離開基隆到臺北去是唯一的一條生路。這樣的自由,不是自由,而是無奈。
當臺灣是一座被當政者惡意阻擋與消極擺爛,成為一個完全沒有產業升級、創新、變革的鬼島,而離開臺灣到中國去就業,是臺灣人唯一的一條生路時,這樣的自由,是自由嗎?
那些被基隆的死水一灘,無情地逼走的基隆人,到臺北就業,也就順道地在臺北成家,他們的孩子,也不再是基隆孩子,是臺北孩子。他們長大後,只知道基隆這個小地方曾是母父的故鄉,但他們對這個悲情的港都,也不再帶有一絲憐憫。
那些今後因為「服貿協議」簽署後,而飛往中國找尋機會的臺灣孩子們,也將有一天,帶著他們那些在中國土生土長的子孫們,偶爾來臺灣看看,吃口鳳梨酥,不帶分毫眷戀的離開。就像那個把臺灣當做新奇的第三世界來遊玩的林書豪一樣。
要讓基隆的孩子留在基隆,並讓其它人也想來基隆的方式,不是把這條通往臺北的路做的更寬更順,而是要從基隆這個地方,開創出給予基隆孩子得以揮灑的機會與空間。
要讓臺灣的孩子留在臺灣,不是把通往中國的路做的更簡便,而是改變臺灣的產業結構面,開創出自己的活水,給臺灣孩子留在臺灣的機會。
這才是自由。